二十九(第2/4页)

张叔叔笑笑,说:“我是大肚汉,那一点点饭,抓在手里没有一爪子,哪吃得饱?飞机上的服务员,态度好。”

那回,孙离要留爸爸和张叔叔在家住几天,爸爸当天就急着要回去。他只好把两位老人送到火车站,替他们买好车票。老人家兴冲冲地上车,就像他们真的要回508厂领退休工资了。老人家的兴奋其实只因为坐了飞机,他们急着回家去吹牛皮。

孙离在路上想,爸爸又是跟张叔叔一起吗?他打了李樵电话,问:“请老人家吃饭,定在南津渡干吗?那地方太高级,老人家未必看得上。”

李樵说:“你径直去南津渡吧,我带老人家走。你别啰嗦,我看你老爸很有眼界,说话有条有理,很在行。”

孙离到了南津渡,看见大片的旧房子早已夷平,老麻石街和几栋单位宿舍仍在那里。推倒的那片,看得见抗议拆迁的白布黑字横幅,混在残砖断瓦里。几台巨大的铲车,正把这些破砖瓦铲上卡车。废墟那边正在建着八九栋高楼,脚手架上已横着巨幅售楼广告:盛世经典,尊享奢华。孙离看见奢华二字就暗自摇头,这些年很多贬义词成了褒义词,很多褒义词又成了贬义词。世界真是颠倒了。

一台铲车停在路边,司机高高坐在驾驶室里。孙离瞟了一眼铲车上的司机,又抬头看看,就放慢了车速。那个人有些像江陀子。孙离停下来,回头再望望,真的是江陀子。

孙离喊道:“江陀子!”

江陀子听见了,眼光冷冷地扫下来。他认出是孙离了,马上从铲车上下来,走到孙离车边,说:“孙老师,是你啊!”

孙离问:“你学了开车?有驾照吗?”

江陀子说:“学了,有。庙里李师傅讲,我遇贵人了。好久我才知道,你就是我的贵人。”

孙离这是第一次听江陀子说话,这孩子脸上仍没太多表情。孙离问他:“你讲的是李知客吗?我跟他说了,有人接你出去学手艺,麻烦他去给你奶奶说,不要拦你。”

江陀子说:“我学驾照的学费,听说也是孙老师出的?我也找不到你人,今天碰见了,我身上也没带钱。”

孙离干脆下车,站在江陀子面前,说:“长高了啊!江陀子,你学驾照的钱不是我出的。我把你托付给朋友,没有再问过。你不要管谁出的钱,好好做事吧。都是菩萨在帮你。”

江陀子说:“我挣的钱都存着了。我要把妈妈找回来。”

“江陀子长大了嘛!”孙离笑笑,不敢多问江陀子的家事,知道他爸爸还在牢里关着,问了怕伤孩子的自尊,“你怎么不上工呢?”

江陀子说:“铲车出毛病了,等人来修。”

孙离摸摸江陀子脑袋,上了车。江陀子似乎有话要说,孙离就把车窗摇下来。江陀子问:“孙老师,可以留你电话吗?”

孙离报了电话号码,说:“有事找我啊!”

上了车,孙离想这孩子只是有些木讷,人还是很懂事的。又想,江陀子都知道要去找妈妈,自家亦赤怎么就不把爸爸妈妈放在心上呢?

到了麻石街,看见两边墙上也挂满了抗议拆迁的横幅。李樵的车已停在陈家私房菜门前,知道爸爸他们已先到了。

孙离刚进门,就听李樵喊道:“这边!”

他抬头一望,李樵正在楼上朝他笑。爸爸和张叔叔也把头伸出来。孙离爬着楼梯,耳朵里仍有李樵声音的回响。他越来越喜欢听李樵的声音,绵绵的又带些弹性。她若对着石头说话,会把石头化掉的。

李樵迎着他,说:“真没选对地方。我没想到这里很快就动迁了,只怕保不住了。”

爸爸在旁边客气,说:“很好,很好。你晓得的,去太高级的地方,我们反而不自在。”

“张叔叔你好!”孙离先招呼了人,跟爸爸开玩笑,说:“爸爸,你晓得的,这里就是高级地方,你晓得的。”

爸爸嘿嘿地笑,说:“孙离你学我啊!我是忍不住,讲惯了,你晓得的。”

坐下来,张叔叔说:“老房子修得真好!要是粉刷粉刷,装修装修,跟新房子一样!”

孙离望了望李樵,意思她就明白了。老人家果然并不觉得这是个好地方。李樵告诉孙离:“我下午约了客户在这里喝茶,就把中饭定在这里了。没想到铲车已兵临城下。”

菜已点好,先喝茶说话。孙离问:“怎么这么巧呢?”

爸爸说:“我和你张叔叔去年不是去了北京吗?你晓得的,省里干部不是要我们回来听信吗?我们等了一年,没有半点消息。我们去了政府,门口武警站岗,人进不去,一个接状子的人都没有。跪地喊冤,我和你张叔叔又做不出来。你晓得的,太丑了。”

张叔叔忙说:“是的是的,我们做不出来。爹娘都没跪过,哪能到外头来跪呢?我和你爸爸一商量,找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