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第4/5页)

孙离想了想,突然一拍大腿,说:“我带你去个地方,绝对叫你意想不到!”

孙离把车开进河边的一条小巷子,拐七拐八地打转转。路很窄,碰上对面来车会很麻烦。两边的墙上,隔不远就有个大大的“拆”字。

孙离说:“我总有些奇怪的联想。看见这拆字,我就会想起小时候见过的生死牌。”

“什么生死牌?”李樵问。

“枪毙人的时候,插在死刑犯脖子后面的牌子。”

李樵问:“你怎么什么可怕的吓人的事都知道呀?”

孙离说:“小时候,县里每逢杀人,都要开万人公判大会。我们小,跟着去看热闹。看不清楚,就爬到树上,爬到电线杆上,爬到屋顶上。我小时候,爬树像猴子。只听得死刑一宣布,就有人拿着长长的木牌子,往犯人脖子后面重重地插下去。一插,我就全身发麻,就像插在我自己的脖子后面。我总担心木牌子不是隔着衣服插,而是直接贴着背上的皮肉插。”

“拜托拜托,别讲了,别讲了。你的描写已经很细致了,我感觉自己背上的皮被木板铲掉一块。”李樵不停地摸着胸口。

“木板上写着犯人的名字,打着大大的叉叉。就像这拆字,画个圈还嫌不够威武,还要划一把大叉。”孙离慢慢开着车,生怕碰着路边的小摊,“画圈又打叉,语法上其实是错误的。”

“这上面有语法吗?”李樵不由得望望才路过的“拆”字。

孙离说:“怎么没有语法呢?画个圈,表示同意,表示强调,这地方一定要拆。又加一把叉,就把前面的意思否定了,好像不要拆了。”

李樵哈哈地笑,说:“老头子,人家哪有你这么学究啊!”

“世道混乱起来,就会反映到人们的言行举止上。思维会混乱,语言会混乱,行为会混乱。”孙樵脸上有些严肃,“我们通常说太平盛世,其实太平时期最容易变成乱世。”

李樵听孙离越说越严肃,便道:“老头子,我肚子咕咕地叫,正在混乱呢!”

前面有处小三角空地,孙离把车停下来。

李樵问:“什么地方?”

孙离说:“前面有三十几栋老公馆,不知道是否也列入拆迁了。”

李樵下了车,前顾后盼的,问:“未必这里是南津渡街?”

“正是南津渡。”孙离锁了车,又回身过去拉拉车门,“锁车锁门之后,又不放心要回去看看,据说这是老态来了。”

李樵抿嘴朝他笑笑,不理睬他的自嘲,只说:“我很失职。前几年,我们报社策划了一个系列专题,叫‘老房子’。我们这座城市,留下的老房子不多,很可惜。几个年轻记者,跑遍了城市的角角落落,专门寻找老房子。南津渡街我们报纸介绍过,这一片是保存最好的民国老房子。我自己一直没来看过。”

孙离领着李樵走进一条麻石街,街上的石头早已踩得光溜溜的。街两边尽是老公馆,门楼都显得破旧,有些房子还算完好。墙上照例写着拆字,画着圈,打着叉。

李樵说:“刚才路过的那些房子拆了还说得过去,这些老公馆不保留就太可惜了。一座千年老城,经过那么多的战火,早毁得差不多了。剩下不多的老东西,还是要保留一些。”

孙离站在麻石街中间,想了想,说:“好像是前面那栋房子,原来开着一家私房菜馆。”

过去看看,果然望见那房子门首挂着招牌:陈家私房菜。

孙离说:“正是这家。据说是陈宝箴家的厨子出来开的店子,传了一百多年了。我是不太相信,私房菜是这几年兴起的说法,听着就有几分草根味,不像大户人家的样子。不过,这家店的菜倒是不错。”

进门有个小小的天井,当门一口长方大石缸,上面刻着鱼龙变化图案,长着厚厚的青苔,爬着绿茵茵的虎耳草。李樵记得前几年做老房子的报道,专门介绍过这片公馆里的石缸,那些鱼龙变化图案,用现在的话讲,就是励志故事。发奋图强,鱼就会变成龙;不思进取,龙就会变成鱼。

李樵见着这石缸就欢快了,说:“这么好的地方,怎么不早点带我来呢?”

迎出一位小姑娘,低声问:“两位,吃饭还是喝茶?”

“吃饭啊。”李樵望望孙离,“你先点菜,我想看看房子。”

孙离随小姑娘进屋去了,李樵抬头先看看天井,望见白云在天上流。天空本不太好看,装进这天井就漂亮了。瓦檐上悬着些枯草,麻雀在屋瓦上跳来跳去。走进厅堂,清凉清凉的。墙面没有粉饰过,原范原样的清水墙。天花板却是粉白过的,显出灰黄的年代印记。

厅堂后面有小门,进去之后又是一方天地。小小一厅,上方直通三层楼顶,屋顶安着许多亮瓦。小厅实是楼梯间,木旋梯通到楼上去。李樵爬到二楼,正好遇着孙离,就说:“这地方太好了。占地似乎并不太大,设计得格外紧凑精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