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3/5页)

“不信也好,”爸爸说,“太信了容易魔怔。”

“可如果能毫不怀疑,”我说,“不是能少好多苦恼吗?”

“少一些苦恼,也会多一些苦恼。我就吃过亏。 ”

爸爸说到这里,又闭上了嘴。

在那之后的几天,我们没谈过什么。直到一天中午,在爸爸店里吃完午饭,爸爸说带我去一个地方。我问他去哪儿。爸爸在我之前走出门,门口的风声瞬间将我们的语言吞没,他似乎答了,又似乎没答。他开车门,把夹克脱了扔在后座,点火,打开收音机,点了根烟,打开窗子,倒车,开上公路,转弯,还探出身子和一个熟人打了招呼。

拐出城市,开上一条乡间小路,我们都没再说话,爸爸的咳嗽是唯一的声音。乡间小路是真的乡间小路,细长而笔直,穿过两片完整广阔的田地,像尖锐刀子从中间割开,随坡度上下起伏,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我想起《八月之光》里面莉娜坐的马车,一样的原野。天很蓝,冬天特有的凛冽的蓝,只有一两丝云。

我没再问爸爸我们要去哪儿。不管去哪儿,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我们的车子在小路上飞驰,速度很快,电台播放着风格怀旧的乡村音乐。

车子停下了,我看到一片湖。

那是如此瓦蓝的一片湖,蓝得就像我想象中的忧郁的颜色。即使在阳光里,也没有一丝轻浮,颜色深而清澈,像中学时锁在抽屉里的日记,只有些许轻细波纹。湖边是一片荒草地,没有人。有树,有长椅,有小块碎石。

有一道堤岸延伸到湖中央,堤岸尽头有一棵树。树孤零零的,远远近近没有同伴,包围它的只有湖水。冬天荒芜被雪覆盖,树没有叶子,树枝向四面延伸,姿态遒劲,分叉清楚,被阳光点亮,在天空里铺陈仿佛倒悬的闪电。

“我平时喜欢来这儿钓鱼。”爸爸说,“看了那么多地方,我最喜欢这儿。想不清楚事情的时候,也习惯来这边想想。 ”

“谢谢爸爸。”我说。

我慢慢沿着湖岸走,走到一张破旧的长椅上坐下,隔着水看湖中央的那棵树。时间似乎静止,和树的静止相得益彰。我想象那树的荣枯,夏日里的繁盛和秋日的散落。生长饱满,舒展繁荣,衰败萎缩,成为冬日里寂静的雕塑。我发觉树与人不同的是,人死去就死去了,树却在次年重生。枯寂因而有着孕育的安静,不疾不徐,在沉默中等待。那种安静似乎包含生命的全部秘密。繁盛是一时,枯寂是一时。没有谁是谁的理由,也不需要理由。

爸爸在湖边慢慢走来走去,最后在堤岸的另一侧找了一个地方坐下,从桶里拿出钓竿,甩到水里,点燃一根烟,然后看着湖水坐成一尊石像。

我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如此喜爱冬天的树。我很努力地想要解译它传递给我的信息,有一丝隐约的领悟,不得其解。它的树枝看上去就像从前数学课上的分形图案,由大到小,由粗到细,细到无穷,向四处散开,无限循环的蔓延图案。干枯、静寂之中却有一种深刻的力量,很美。而最重要的是,它就是它本身,确定平实,不是任何纷扰的幻象。

这幅图景渐渐对我形成一种召唤,从图像的召唤,到声音的召唤。起初我呆坐了好久,什么也不干,只是坐着。但随后我听到了声音。从微弱到丝丝入耳,逐渐清晰,是他的声音。我很讶异,但确定是他的声音。

——“你想得对,”他说,“你想的都没错。”

——“你在哪儿?”我问。

——“你想得对,一个人活着,不应该成为角色。”

——“你在哪儿?我怎么看不到你?”

——“你看不到我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看到你自己。 ”

他的声音越来越近,好像就在我身后,在我头上笼罩,可我看不见他。

——“你看到你自己了吗?你看到你自己在哪儿?”他问。

我不明所以,刚想回答,但是渐渐地,周围的环境发生了令我惊讶的变化。世界变暗了,光线逐渐消失,周围的湖水一丝丝隐去,剩下越来越小的光亮,一圈圈向内收缩,最后剩下完全的黑暗和一个苍白的光圈。我看见我自己在那光圈中央,瑟缩起来。四周黑暗里,有着影影绰绰的闪光,能看出是人的眼睛。山和湖和树,都是眼睛。又是那个梦魇。

——“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你在哪儿?”我慌得叫起来。

——“你害怕那些眼睛对吗?”

——“对。你快出来。我不想这样,我怕。 ”

——“那你就摆脱它们。”

——“我做不到,你快出来!”

——“你能做到。忘掉它们,忘掉所有看你的眼光。 ”

——“我做不到!”我大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