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2/5页)

“你到底怎么想起跑美国来的?”我问。

爸爸指了指后厨:“我那厨师两口子,我原先在英国就认识,关系不错,一块租过房子。他俩想来美国,就给熟人打电话,想问问有谁愿意投资开店,这样就有个去处,不用临时找工作了。我想了想就来了。”

“在这儿能比你原来开家具店挣钱多?”我有点质疑。

“嗨,也就那么回事吧。”爸爸模棱两可地说,“我主要是想换个地方待一阵……以前又没来过美国。”

我心里默默点头。爸爸还是老样子,在任何地方不能久居。他待的最长的地方是英国,十年。然后是意大利,六年。德国,四年。捷克,两年。鲜明的递减数列。按照这种推论,在美国只能待零年,应该瞬间就走。我不知道爸爸这次能待多久,以后会不会换更多地方。爸爸又解释了几句,大致是美国的中国人更多,大学城附近往往竞争不太激烈,钱还是比较好赚之类。但我知道,还是前面那句话更暴露心意。我不是特别理解爸爸这种不安定,虽然我也不喜欢过于一成不变的庸常日子,但我顶多想做一些不一样的事情,而不会真的浪迹。我觉得爸爸是在逃避什么事情。如果不是爸爸这种漂泊,而妈妈又过于不愿意漂泊,以妈妈对爸爸的感情,他们应该绝不至于分手。

住了几天之后,我也有点喜欢这个小城了。小城很小,寂静而清冷,有一点古旧气息,可以说荒凉,也可以说是洗尽铅华的宁然。爸爸带我去了几个所谓景点,其实只是老房子,有从前的银行、现在的古董店、老奶奶的娃娃博物馆。有时候在街上逛,能看到小店橱窗里的皮靴和马鞍,带着商品大工业时代对西部苍茫草原的最后一丝怀念,歪歪斜斜地悬挂着。学生们身上有一种心无旁骛的欣然。周五晚上,他们会在校园外的小酒馆里开派对,有大学篮球比赛的时候,全城进入一种欢庆状态。我几乎没怎么和当地学生交谈,只是看着他们的自得其乐。这是小城清静世界中零星的点缀。

“对了,”有一天下午,爸爸故作不经意地问,“你电话里说最近精神不算太好,是什么情况?”

“我也说不清。”我摇摇头,“就是觉得……觉得,自己可能一辈子也找不到想要的那种自由了。”

“什么样的自由?”

“我也说不好。某种精神自由……我要是说得清楚,就不抑郁了。”

“那也不用抑郁啊。”爸爸拍了拍我的头,“有些事急不得的。”

这一次我和爸爸很少谈形而上的东西,我们在小饭馆里吃当地汉堡、超大块牛排、甜得无法下咽的超大杯冰激凌,喝 root beer,听当地乐队弹吉他的小型演奏会,聊聊风土人情。爸爸的房东是一个有趣的老头儿,红脸,脸上有大片雀斑,发际线也退得很高,出门总戴着一顶灰色牛仔帽。爸爸说他是大学的退休教授,曾经做过市长。他们这边的市长很容易做,谁都可以去选,做了市长也只是兼职,还做自己平时的工作。老头儿有时候会招待我和爸爸去他家吃饭,他很健谈,谈到兴起脸就更红了。他不喜欢讲自己做市长的经历,说那些都是小破事,调节邻里纠纷之类的事,让他兴奋的是多年来参加各地马拉松比赛的经历。他说的时候甚至会身体前倾,双臂摆来摆去。他的情绪很容易感染他人,听他说话时,我忍不住会多吃几根薯条。

我们参观这里的每一处细小风景。去牛仔博物馆,去一座废弃的庄园,参观爵士时代的华服和餐厅。然后一路向北,去一座更小的小乡镇,参观一座小小的博物馆。城市宣传单上郑重其事地介绍说是城市的历史博物馆,每个星期只开两个小时,周日下午两点到四点。小博物馆有里外四间房子,陈列着粗糙的生活物件,从婴儿床到棺材。只有一个老爷爷看店,见到我们,兴奋得合不拢嘴。听说我们从中国来,他问是不是在地上挖个洞的对面那个国家。在他身边有旧海报、马车、戴面纱的帽子、娃娃、马鞍、剃头匠的椅子。所有这一切,都有一种令人惊异的安抚力量。如此简单的世界,也能活得很好。

从北边小镇回家的路上,我跟爸爸说了很长时间以来的困扰。

“爸,”我说,“每次我看到这种简单生活,就有点惊讶。就好像……好像每个人都无欲无求,也不困惑。过日子看上去也挺简单的。真有这么简单的日子吗?”

“你看着简单。可实际上哪有无欲无求的人。 ”

“爸,你信教吗?”

“不信,怎么了?”

“没什么。我就是不理解那种虔诚的、全心全意信一个东西的感觉,毫不怀疑。不知道为什么,我什么都信不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