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4页)

那是花朵初绽的季节,我抱着被书本撑得开裂的旧书包,穿梭在西北郊破烂的公路上。平生时常忙碌不见踪影,我独自一人去国家图书馆看书,十公里路程,骑上一小时,风吹出鼻涕和眼泪。我将长围巾绕在头上,远处看像一只没有包好的粽子。我在阅览室看书自习,带着面包和麦片。从窗户望出去,似乎时间倒流到本科自习的时光,恍如隔世。

我看书不耐心也不细致,总是从书架上抱下来一大摞,翻翻目录就直接蹦到有关章节,直接贪婪搜索与我写作有关的内容,将其他内容快速掠过。我把每一本书读成我假想的书。我像是要赶一趟已经启动的火车,被一种紧迫的躁动驱使,仿佛自己正在绕过迷宫最后一个弯道,或是处在即将破晓的黎明前的黑暗。我没有告诉平生,想象着书写好之后他的惊讶,想象他对我的刮目相看,这种想象让我激动。

那段时间我吃东西非常不规律,有时也不知道一天吃几餐。我可以二十四小时吃冷食,凉拌菜和冷面包。看书看累了随时从冰箱抓一些东西。我清晨起很早,趁第一丝天光下楼,郊区的路荒僻,天空静谧,卖早点的铺子升起第一缕炊烟。我踩着路上的水洼,在空无一人的小区里转。天是微蓝的,呼吸也是蓝色的,沁凉的气体进入身体,身体也变成蓝色。地上的水洼平静,映着天空的灰蓝色和楼顶的暗褐色,让砖石突兀的棱角也变得安静柔和。树叶是墨绿色,墙是棕色,自行车的骨架是带水渍的黑色。寂静的一切有启示的微光。

写书的时候我和平生分开,沉浸在我的孤独中,在孤独中获得久违的放松。大多数时候我被书的前景激励,处于自我期许的一极,期许自己深刻,期许自己与众不同。但有时候也陷入自我怀疑的另一极,滑入自我否定的困境,怀疑自己有没有才能,怀疑自己自大狂妄。这种时刻痛苦而焦灼,总会引到怀疑自己整个人。我不能想太久,于是只好更加投入去写。我需要做一些执着的、强烈的、意义重大的事情,以转移我对自身的怀疑。

现在想来,那一段寂静的孤独是我最纯粹的时光。平生讲话很多,但我渐渐发现,他回避讲自己。不是完全不讲自己,他会讲自己看到的东西、读的书,但是几乎不会讲他自己的心。当我试图与他沟通内心,他就显示出某种不易察觉的烦躁。他会批评我,说我太轻易发表观点,是浮躁的表现,没有把书读通就夸夸其谈。最初我听到了心里惭愧,拼命看书,但是后来慢慢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他不只是对不屑的事物闭口不谈,他对几乎所有问题都只点评他人,不谈自己。他引述西方大师、推崇某些人、对某些人不屑,可是当我问他自己对这个问题是什么看法,他每次都能用其他引述把问题转开,若再问下去就会引起他的恼怒。他常说的一句话是“这问题太复杂了”,似乎复杂的事物天然就具有不可言说性。有些问题可能确实是比较复杂,可另外一些问题不是。当我试图和他谈起我的老同学,他却让我去读叔本华,读叔本华对人愚蠢性的论述。我知道他的意思,可我想说的不是全人类的事,我想说的只是我,是我和我的同学。

每当话题转向他个人的喜好或者儿时的记忆,他就似乎很厌倦,不屑于谈论这些琐细的话题。若是我问他小时候害怕的事或者在学校里讨厌的事,他就几乎要生气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回避这些。他只是偶尔有一次提到,说自己小时候很自闭,几乎交不到什么朋友,是通过阅读大师经典走出困境,成为自信的人。我非常敏感地听他说这番话,想从中猜想出他以前是什么样的,他的经历又是什么样的。我更敏感地观察他的自信。他毫无疑问相当自信,敢于对整个世界说不,但他的自信却是相当紧张的,带着一丝强迫的意味,像是将一件盔甲穿在身上,随时在说:“嘿,我有一件盔甲,我比你们都高明,因为我有一件盔甲。”我和平生都是内向的人,但不同之处在于,我清楚自己的内向,也关注着内心的事。而平生的内向更为彻底。他目光完全向外,不让任何人接触到他的心,甚至不让自己触碰。

有一次,他们的读书会请到了一位诗人。诗人的诗作题材敏感,写了不少被禁止出版的诗集,也办过刊物,都只能自行出钱找油印作坊自行印刷,在地下文学圈子里散发,在熟人里推广。那次讨论很快脱离了诗的领域,变成了政治讨论。我翻着诗人带来的油印小册子,问平生他喜不喜欢这个诗人的诗。那些诗很口语,句子切割得很短,像是打嗝的人断断续续蹦出的话。平生不愿意回答,告诉我看事情没那么简单。他试图从社会结构的层面看待这些诗,说哈耶克与自由,说重要的不是这些诗写了什么,重要的是它们被禁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