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5/7页)

“你要是脾气不好,这世上就没有脾气好的人了。”我说。

她温柔地笑了:“是真的。我遇事很容易着急。 ”

微月的愉悦是由内而外的,能从听筒里感到她的欣然。她并没有设计好怎样来表现自己的快活。这让人受打动。区分一个人是不是发自内心的愉悦其实很简单,只要看她表达一件事的时候,是关注事情,还是关注于她自身。后者多半隐藏着许多不自信之处,一边说一边表现自己,希望别人能交口称赞。微月不是的,当她讲着她自己的事情,她就是在讲那件事。这种察觉不到的忘我让人无法责怪她的幸福。

我开始沉默下去,心里的感觉分辨不清。既有某种喜悦,又有某种被遗忘的孤独。身边分成三三两两对话的小组,我坐在世界的外面。每个人都是幸福的,我似乎站在一个叫幸福的舞台上,观赏一出只有我能看见的戏。嘴里的食物尝不出滋味,甚至不知道吃的是什么。

吃到一半时,吴峰突然推门进来了。我吃了一惊,不知道他也会从外地赶来。他看到我身旁的空位就坐下来,这让我有种猝不及防的羞涩。好一阵子,我几乎说不出话。

他和周围人打了一圈招呼之后,开始夹菜,然后主动笑着问起我的近况。我草草说了,说还没决定要出国还是要工作。他爽朗地说当然要出国,为什么不出。我于是问起他,这才知道他也要出国了。

我有两年没见到他。他变化不大,仍能见到中学我喜欢他时的样子。他还是一样聪明、健谈、爱玩、办事讲效率,说话直率,很实际,没有强烈的自我意识。吴峰要去美国,话题就从美国开始,说起《老友记》和《欲望都市》。我心里的美国仍然停留在《成长的烦恼》那种氛围,而在吴峰心里,美国无疑是另一种样子。美国是商务派对、是公文包、是领带、是法律文书、是理财计划、是金融报表、是节奏。从准备出国的那一天起,他就没打算回来。他甚至已经搞清楚了绿卡申请步骤。

我问吴峰,将来毕业之后打算干什么。一般这个问题就是客套,回答的人总说没想好。但吴峰却不假思索地回答说,准备先把电子系的硕士读完,找个相关工作,两年之后再读一个金融类MBA,将来去硅谷创业。他说他不想一辈子编程序写代码,还是想自己做老板。“我不想读 phD,倒不是怕吃苦,主要是觉得没必要,美国的phD针对的是 academy,去 industry并不吃香。拿 master比 phD容易很多,拿一个 master找工作已经够用了。早一点找 intern,工作定了 green card就可以排队了。再读 MBA就是想积累些 social capital。 ”

我听着他话语的快节奏,感觉出时间的裂隙。那一刻我清楚知道,无论外表如何停留,他也已经不再是原来那个他了。

“读硕士要自己出钱吧?”我问。

“嗯,不过也就两年。中间我做做助教,应该能免一部分学费,还能把生活费搞出来。我算过,只要顺利,工作一年半就能把investment收回本来。 ”

吴峰讲他怎样“套磁”、拿到录取,说得顺风顺水,功利写在脸上,并不加以遮掩。他自嘲的口气说明,他对这种功利并不洋洋得意,而只当作一场可以利用规则的游戏而已。

过了一会儿,吴峰说他女朋友跟他一起出去,在两个城市,可以坐五个小时火车,或者四十分钟飞机。我问他这样是不是很苦,他带着点嘲讽的口气,说这样正好,他的女朋友平时软弱,总要黏人,一点点小事动不动就哭,分开一点还自由一点。

“找美女就是不容易啊。”我揶揄道。

“哪有美女。”他一半认真一半不认真地说道。

我继续陪着他谈笑。嘴里有一丝轻微的苦涩,很轻微,就像是口香糖嚼到最后的无味的感觉。我知道,与他的联系几乎走到了尽头。等他出国,就没有任何理由和义务与我联系,而我也许将很久很久都听不见他的消息。他和他们所有人一样,将一步就迈过那一层我不断撞上去的透明玻璃罩子,进入我看不清楚也无法企及的世界。只有我一个人留在没有出路的团团转的原地,与玻璃作战,也与我自己作战。我不喜欢这种无助,但却又不想跟上他们的脚步。我想找的东西还留在原地,让我无法转开目光。

“你呢?准备申请去哪儿?”吴峰问我。

“……还没定。德国、奥地利,或者瑞典吧。但我申的是这些国家的英语项目,名额少,很难申,不知道行不行。”

“没问题的,有好消息告诉我。”吴峰说,“到时候我去找你玩。”

“好,一定的。”我说。

我们于是交换了平静的祝福和客套的话。这感觉像褪色的照片。我们终于像所有世故的成年人那样,用两个人都不真心的应酬话结束会面。也许这是告别的最好方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