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7页)

依爸爸看,谢一凡还是有点介意的。以前他小时候被人说了无数次才子,都笑呵呵的,现在说笑中再有人称他为才子,他脸色多少会黯淡一下,不外是触到他没考上大学的隐痛。谢一凡小学时作文一直写得好,被老师表扬,还被抄到学校的黑板报上。后来文革下乡了,在村里干活的间隙,谢一凡也给其他人讲历史故事,每到周末还骑几十里路进城,找人偷偷买抄家抄出来的书,回乡下拿给他们看。他身上有个小本子,一支钢笔,中午午休的时候就找棵老杨树,坐在树下写东西。有人疑心他写的是反动言论,向组织举报,几个人突袭他的小本子搜查了一番,结果发现本子上写的竟然无一点直抒胸臆的东西,没有批判也没有理想抱负,只是写了今天的阳光如何、土如何、风如何、雨如何,还有同伴里谁出的汗多、谁喝的水多。翻来翻去认定是无聊的东西,也就把本子扔回给他,没人再管他了。其他知青和村里的闲人都觉得这人有点装样子,叫他大才子,一半是真心,一半也是揶揄。回城之后考了两年没考上之后,厂里的人也纷纷有口无心地乱开玩笑,笑着说咱们这破厂就是不行,才子出了门就不是才子了。谢一凡嘴上不介意,也跟着哈哈地自嘲,但心里多少因此灰心。自此之后,谁提“才子”二字,他脸色总有点黯淡。

但诗还是继续写一些的。前两年某杂志上发了一篇一个女工写自己如何苦闷的文章,反响很强烈,谢一凡也拿来给爸爸看。他说读那文章有点共鸣,却也有更多不同意见想说,那种每日沉闷的感觉和自己有点像,但是比自己还颓废。谢一凡说他不想写那种愤恨或者颓丧的诗或文章,而想写一种带有寻找感的诗,要写寻找,要写在一片碎瓦残垣的废墟上四顾寻找的感觉。谢一凡当时说他不后悔当工人,因为当工人至少让他觉得自己有用,但他肯定不会一直当工人,他早晚还是要试点什么。

爸爸觉得,谢一凡有一种真正的诗人气质,不是出口成章的那种,而是对什么事情有种发自内心的抒情。爸爸从来没有那么抒情。

报刊亭关了,让人有失意的感觉。两人掉头往回走,爸爸想起原先的对话。

“唉,我说一凡啊,”爸爸探询地问道,“当年你也说过,不打算在厂里干一辈子的,是这么回事吧?”

“啊?”谢一凡想了想,“啊,是吧。我都忘了。 ”

“那你现在呢?还打算走吗?”

“上哪儿去?”

爸爸一边推车一边捏闸,捏了又松开,松开又捏上,感觉车子一窜一窜。“不知道啊,你当初想去哪儿的?”

“我……好像是想去北京。”谢一凡想了想说,“我想找个什么课之类的听听,看看它们那儿有没有写诗的。”

“现在还打算去吗?”

“吕晶怀孕了啊,那还怎么去?”谢一凡说得欣然,并没有怨意或不满。

“我是说以后,”爸爸说,“以后等孩子大了,还想去北京吗?”

“说不好,到时候再说吧。”谢一凡说完,低头,大拇指随便拨弄,弄响了车铃,在寂静的夜晚洒出一串清亮亮的金属音,让两个人都静了一阵子。“不过应该还是会去吧,至少去看看天安门什么样,替王国林去看看。”

听到这个名字,爸爸心里有点压抑。王国林是在一九七三年死的,死的时候还一直说着“我爱毛主席,我爱天安门”。王国林也是才子,和谢一凡最说得来,两个人动不动就整晚聊《楚辞》,聊杜甫,聊普希金。王国林最终因为写文章支持刘少奇而被判有罪,在狱中又写了好多抗辩的反动诗,只换来更多刑罚,死在狱中。

谢一凡家先到了。他家楼栋口有一只黄灯泡,照着一旁居委会黑板的一角,能看见粉笔写的醒目的“优生优育”几个字,昏暗中怪吓人的。谢一凡锁了车,在楼栋口站住。

“你是怎么打算的?”他问爸爸,“你想好要出去找事做了?”

“没想好呢,”爸爸说,“也犹豫着呢,得找点后盾才行。”

“我倒是愿意当你后盾,”谢一凡说,“但这事儿吧,谁当后盾都没用,只能自己想好了。”

“我懂,”爸爸点点头。他招招手,片腿骑上车,向宿舍骑过去。骑了一阵回过头,却看见谢一凡隐约的身影仍然在楼栋外,低着头在柳树的枯枝下走来走去。只是离得远了,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当天晚上,爸爸彻夜难眠。他为“去深圳”的念头激励,既亢奋又忧虑。他睁着眼睛,从绿色窗框间望出去,只拉了一半的窗帘露出半个月亮,新叶初生的柳条极缓慢地偶尔摆动,映在窗上的影子丝丝缕缕,像动物长须。深圳的喧嚣如天空中的海市蜃楼,在爸爸眼前一直浮动。他想到北京、王国林和曾经的自己,心里又难受得很。最终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