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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伯说这句话时,连自己都觉得有点心虚,有点太虚伪了。其实他心里非常明白凤指的是什么,他只是在装聋作哑罢了。从高伯这方面来说,他也是男人,那时他已经离开妻子有两年多了,他不可能不想女人。他也不可能是柳下惠。柳下惠是那些无聊文人瞎编出来,是现实中不存在的人。他之所以夜夜面对凤却"坐怀不乱",完全是因为他觉得对一个正寄人篱下的女人那样做,实在太无耻,太卑鄙了,那不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为人之道。

高伯"坐怀不乱"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始终把南洋当做是自己人生的一个驿站,一艘正在航行的轮船,他不过是它们的一个过客而已,他不可能在这个驿站或是这艘船上长住下去,总有一天,他是要离开它们,要回中国去,要回家里去的,那种有形无形的东西总是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他,限制着他,使得他不可能对暂时栖身的船和驿站有所迷恋。高伯说白了不过是一个农民,他不可能像那些政治家和读书人一样,把任何一件事都提升到一定的高度,什么爱国不爱国,他只是觉得中国是他的祖居地,是他的家,家里还有一个女人和他的孩子在等着他。如此而已。当时在去南洋的那些中国人当中,不外乎有这么几种情况,一种是在没吃没穿,走投无路的情况下,逃难逃到南洋的;一种是认为南洋到处都是金山银山,跑到南洋来淘金淘宝的;还有一种则是像高伯这种情况,是朝廷的钦犯,在国内已经无法再呆下去了,只好到南洋来避难。这种人最不想在南洋久留,因为他们本来就是被迫来南洋的,来得相当委屈冤枉,只要有机会,他们都会不顾一切回到自己的故土去的。然而,有时人的意志是非常薄弱的,尤其是在面对女人的时候。高伯也一样,他是一个健康的男人,健康的男人就不可能不想做一个健康男人想做的事,那种生理本能无论是伟人和乞丐,都是一样的。那是过年的晚上,当中国人都沉浸在那个传统节日的气氛中时,漂泊海外的一个单身男人和同样漂泊海外的一个孀居的女人免不了一阵伤感,免不了同病相怜。而在那种情况下发生一些意外是相当正常的。

事情过后,高伯有点后悔,他觉得自己太过分了!最后还是做了乘人之危的事。心想自己说有多无耻就有多无耻。他甚至于不敢面对凤,好像那件事不是凤出于自愿,而是他把凤给强暴了似的。

这样过了半年,凤终于看出高伯并没有把心思放在她的身上,倒好像是给他添加了麻烦。凤信佛,慈悲为怀。这时刚好表哥已经不再跑船,回到了新加坡,她便投奔表哥去了。那天,凤一大早就起来了,像平时一样,凤替高伯做好了饭菜,然后把屋里屋外、上上下下拾掇得干干净净、齐齐整整,就像是她要出一趟远门,要很长时间才能回来似的。临分别的时候,高伯倒有点依依不舍,眼里涌动着泪花。凤说,你什么时候要我回来,叫一声,我就回来了。高伯听凤说了这句话,泪水就下来了。心里想,凤其实是多么好的一个女人!

凤这时说,你不是说有一天你要回中国去吗?

高伯说,是,那是肯定的,总有一天我要回国去的。

凤说,如果哪一天要回去,捎上我,我也想回去。

高伯说,为什么?

凤说,还为什么?你们男人都不想留在南洋,我一个女人还留在这干什么?

高伯说,也是,我们男人在这都不好混,就别说你们女人了。到了那一天,我一定会带你回国去。

但是,凤又马上反悔了,凤说,我还是不回去了,你家里还有老婆孩子,我跟你走那算什么?再说,当初我男人离开家里时,已经在左邻右舍那夸下海口了,想到南洋来做大事情的,像我现在这种狼狈不堪的样子回去,还不让人家给笑话死了?我不回去了,我死也要死在南洋了,哪里的黄土都一样埋人。

凤走了。凤刚走那阵高伯会天天想她,好像身边突然少了一样东西。有几次,他甚至跑到凤表哥住的地方去找她,但去了几次,一次也没碰到凤,心里就想,男女之间走在一起其实就是一种缘分,缘分长的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生一世,长相厮守;缘分短的就是让你们结成夫妻也不过一年半载,三年五年。他和凤之间大概就是属于那一种缘短的人。缘尽了,人也就散了。散就散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只是他们的这一个筵席也散得太早了点太快了点。不过,从理智上说,他是不能再去找她了。他不能太情绪化,因为他毕竟是有家有室的人,总有一天,他是要回国去的,他不可能长期留在南洋。既然有一天要回国去,那么,他就没有任何理由再缠住人家了,凤毕竟还年轻,还可以再组建一个家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