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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伤的歌声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漂洋过海,传到南洋来,恰好和高伯的心情非常吻合,把高伯感伤得不知如何是好。有一天,高伯对兰香说,这些日子心里怪怪的,我在梦里老梦见你娘,梦见你娘没吃没穿的,手里提着一个破碗到处去讨饭,后来,你娘碰上我了,你娘哭着向我要吃的,你娘骂我没心没肺的,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你娘求我赶紧回去,不然的话,她就要给饿死了。

高兰香说,那是做梦!我娘怎么会没吃的呢?我娘不会!

高伯说,反正我想回去。我出来已经六年了,我真的想家了!

兰香说,你现在怎么可以回去?你回去了朝廷还不找你?

高伯说,可我不回去又怎么办?在南洋想家想死了,还不如回家被朝廷抓去给打死。那种感觉还不都一样。

高兰香却不同意父亲回去,她说如果现在父亲回去,只有死路一条了,为什么不好好呆着,非得要去飞蛾扑火?不如等世道太平一点了再回去。

高伯说,世道什么时候会太平?等到世道太平的那一天,我早就已经死了,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高兰香便劝他不要那样悲观,说情况总会有好转的那一天,回去也不过是早晚的事,为什么要不计后果不顾一切想回去就回去呢?

高伯虽然天天说着要回中国去,也不过嘴上说说而已,不可能变为现实的。因为他如果真的要回去的话,首先必会面临着一笔相当昂贵的路费,那可不是一个小数目,有些人到南洋十几二十年了,都还不敢回去一趟,怕的就是出不起路费。或者说,回家一趟后就什么都没有了,仍然回到以前一无所有的老样子。过去来到南洋的那些人当中,年年想回家,年年又不能回家的人大有人在。有相当一部分人甚至于把回家当成了一种美好的梦永远地留在了心底,或带着这个美好的梦离开了人世。

这些年,高伯到南洋后虽然也赚了一些钱,但一个人毕竟花销大,吃饭看病穿衣租房子,哪一样不要花钱?再说,女儿女婿的到来和黄佑国的出生,又花了一些,就几乎把他这些年来的所有积蓄都给花光了,现在他差不多已经两手空空了,还叫他怎么回去?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女儿女婿说,从今往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了,你们赚的钱归你们管,你们用;我赚的钱归我管,我自己用,别搅在一起了。等到路费凑足了,我就回家去!你们可千万别耽搁了我,让我到死的那一天也不能够回到大清国去。

也真可怜了高伯的一片苦心,自此后他真的把有一天要回中国当做了唯一的精神寄托和奋斗目标,并且一直在为那一天的早日到来不懈努力着。

实际上,高伯心里藏有一个秘密,那是他的女儿女婿永远不会知道的。几年前高伯才到南洋的时候,他认识了一个叫凤的女人。凤信佛,比高伯小好多岁,最多不过三十多岁,广东汕头人。凤的丈夫到南洋已经有一些年头了。先到马来亚,再到新加坡。丈夫在马来亚的一个矿上做工,一次矿里出了矿难,丈夫一句话也没有留下就走了。凤和丈夫结婚多年,也没生下一个孩子。有一天,凤也找到南洋来了。凤到南洋是想找丈夫生个孩子的。没想孩子不但没有要到,就连丈夫也没了。丈夫一走,留下凤一个人。举目无亲的凤于是到新加坡投奔她的表哥,没想表哥早就随一个船老板跑轮船,当船夫去了,凤只得流落街头。接下去就像是戏台上演戏,凤遇上了高伯。高伯英雄救美,收留了凤。千万别以为高伯乘人之危,旧小说里多引用"柳下惠坐怀不乱"的典故来赞扬男人的美德。相传在一个寒冷的夜晚,柳下惠宿于郭门,时有一个没有住处的女子来投宿,柳下惠恐其冻死,叫她坐在怀里,解开外衣将她裹紧,同坐了一夜,却没有发生非礼的行为。高伯虽然不是柳下惠,但他确确实实就是一个正人君子。高伯供凤吃住了一些日子,连凤都觉得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但偏偏就是没有。作为一个身体健康的男人,那似乎有点不正常,凤心里就想了很多很多。从内心来说,她也希望他们之间发生一些什么。她觉得,高伯对她是有恩的,她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感恩的女人用什么报答男人?女人自己是最最清楚的,她们一想就想到那方面上去。她觉得她和高伯只有发生一些什么了,她才可以报答高伯,对得起高伯。问题是,高伯并没有按照她想的那样去做。高伯天天跟她在一起,一说就说到回国的事情上去,好像回国成了他的头等大事,别的都不在话下。一天,她问高伯说,你是不是很讨厌我?高伯有点莫名其妙,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凤说,既然你不讨厌我,那你为什么都不理我?高伯说,没有呀!我们这不都好好的吗?凤说,真的好好的吗?高伯说,是呀!是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