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 彻(第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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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饮着淡淡的春茶。她此刻肯定看到了我脸上那几处变色的伤痕,因为她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很快就挪开了。我甚至正琢磨怎么回答她,可她接下去并没有问什么。大概在她看来,我没有主动讲出的事情,大半也就不需要探问了。我脸上的伤疤与心上的伤疤一样,都属于我自己。我如果愿意把它当成秘密,那么它也就是了。

我喝着茶,一颗心开始安定下来,放松下来。我眼前又展现出极其美好的一种感觉,它无形无色地在眼前铺展,身上的焦思和痛苦、困惑和追究,一块儿退得遥渺。我身上郁积的那些忧愤和不安这会儿也神奇地消失了……我请她弹一下风琴。她点点头,走到琴边,按响琴键。我又听到了那种舒缓的声音……我想无论是钢琴还是手风琴,任何东西都取代不了这一架破旧的风琴。它因为深长的阅历,声音沙哑,可是仿佛因此而更加接近了一种自然之声,一种古老的海边和大地的音韵。我从中可以听到海滩平原上的潮声,秋风吹送树叶的声音,也可以听到干涸的土地上大雨浇泼之后的那种吱吱欢叫,各种小动物在土地上奔跑:露水弄湿了它们的四蹄、额头和圆圆的小猫一样美丽的鼻梁,三瓣小嘴给洗得通红锃亮——它们正在土埂上驻足遥望。噢,除此之外,远处还有一个美丽的少年、亭亭玉立的姑娘,他们一块儿被雨后的金色阳光照耀着,相互注视。姑娘温暖而纯洁的目光,还有她那玫瑰花一样红的双唇——只有使用这种古老的比喻才能让人想起它的湿润多褶——它在少年的眼前变得模糊,他真的感受到它玫瑰花瓣一样的质地……

此刻坐在她旁边的,是一个满脸胡楂、一脸青痕的家伙;生人看上去或许还像一个土匪、流浪汉,一个缺乏修养的野蛮人——他会粗鲁地骂人。粗鲁的骂声有时也蛮好的。粗鲁的话语背后,有时却包裹着少年的羞容。

她的手指在琴键上飞快活动,那么灵捷从容;有时又在舒缓地揩拭。她摆弄这架风琴,就像一个母亲爱抚着婴儿的头。这诉说把我带到了遥远浩淼之地,以至于久久不能回返……

有许多次了,在我最为牵挂、无力排遣的日子里,极想对她说说城里,说说淳于黎丽——那个执拗的莱夷姑娘……那是她从医院里苏醒不久,我的痛苦和不安达到极点的时候。我相信肖潇什么都会理解,一点都不会误解,因为在这双聪慧的目光下,一切都那么明晰。但我最后还是忍住了。它只成为我心底的一块忧伤。

同样,在我面临着巨大的坎坷与危机,从无法承受的沉重之中走出的这一刻,我仍然还是要坐到她的旁边。但我再次忍住了没有说出。

我回想这脸上的疤痕—— 一个夜晚,就是从小城归来的第二天,我被一个梦境吓坏了……梦中不知来到了什么地方,有一帮身穿白衣服的人围住了我。我给剥得一丝不挂,冰得牙齿打战。那些人飘起的白衫下边露出了黑色的带铁钉的衣服,这让我心上一慄!我马上喊起了武早,因为只有他给我讲过这样的地方。我呼喊,可是没有声音。我挣扎,可是四肢被牢牢按住。就像武早说过的那样,这些人相互使着眼色,然后就拿出一根针管。万分焦急之中我死命地挣脱,喊叫……那些穿制服的人跑过来,他们每人手里都有一枝高压电棒——就在它们一齐伸过来的时候,我醒来了……我满头大汗坐在炕上,突然觉得今夜是这么安静!我想起了什么,一下闯到外间屋里——武早休息的床铺果然空空的!我把梦中的情景与眼前的一切都混在了一块儿。我喊着,不顾一切地跑了出去。

那是个无星无月的夜晚。我仿佛看到一些人在折磨武早。我扑过去,我只想把他抱在怀里——就在我的手刚刚伸出的一瞬,脚下给绊了一下,我重重地跌翻过去……

这就是那个晚上的情景。我被葡萄架绊倒,脸上撞了好几处伤痕,直到屋里有人跑出来,直到四哥把满脸血渍的我紧紧抱起……

肖潇停下了弹琴。她看着我。多么明亮的眸子。如果那一夜有这样的一双眸子,我就不会一头跌进了黑暗里。

多么软弱的时刻,多么顽强的时刻,多么无助的时刻,多么自信的时刻。

我要离开了。在迈出这间屋子的那一会儿,我突然又迟疑了。我在想武早——他从那个小城回来之后一直沉默……谁能让这个沉默的巨人开口说话呢?这成了我们最大的心事。我知道此刻除非象兰回到他的身边,不然就无以疗救。

我在想那个聂老和滨,并由此想到了一位有名的西方老人:他说只有女人才能带领我们“飞升”。“飞升”到哪里去?他没有说。是的,我们最害怕的是沉沦。看来我们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地具备了聂老的倾向,只不过那个聂老来得更直接更无所顾忌罢了,姜还是老的辣啊,人家聂老删繁就简,一把抓住了美丽的滨,毫不扭捏毫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