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3页)

武早常常和那个大胡子精、和厂里的人来往了。刚开始的时候我一定要陪他一起去,后来才知道这是完全不可能的,我总不能一直盯在他的身边啊。我担心的是他那种莫名其妙的、随时而至的咕哝声把人吓着。好在这完全不是大胡子精他们所能领会的。他们或许真的会把这种情形当成天才人物的一种神游、一种奇异的行为举止。谢天谢地,武早并没有像一般的精神病人那样手足无措、满嘴狂言,而仅仅是一种低沉的自语——有时只是一种呢喃而已。

他与我一块儿居住的这些夜晚,常常让我感到不知如何是好,让我处于一种十分愧疚和矛盾的心情——我有时候甚至也像其他人那样,怀疑他的能力、他的精神状态。因为每到深夜,他的思维完全失去了起码的逻辑,混乱、急切而又癫狂。好在这种癫狂劲儿一到了白天,到了太阳出来时就会烟消云散……他指挥起工人井然有序,以至于顺利地搞成了那种低档葡萄酒,没出任何纰漏。天哪,他终于初步胜任了酿酒师的工作。接下去就是按原计划加快步伐添加设备、增加规模。他说:“酿原汁酒就要开始了,到时候可以消耗掉我们园子里的所有葡萄,而且还要收购园艺场的那一部分。”

梦寐以求的日子终于到了。这个夜晚我有些激动,又一次失眠了。我不得不像过去那样用书籍打发时间:轮番看李大睿将要印出的小册子和那本秘籍,或看点别的。武早睡在外间,后来我又听到了咕咕哝哝的声音、看到了一会儿点亮一会儿吹熄的灯火。这个壮汉再也睡不着了,他香甜的鼾声只有在黎明时分才响上一阵,而那时外边各种鸟雀的喧哗,还有鼓额和拐子四哥他们驱赶灰喜鹊的吆喝声又要把他吵醒。他甜甜的睡眠偶尔才有一次——眼瞅着这个壮汉的头发越发脏乱、面色越发灰暗,心里又疼又急……这天晚上我刚刚打开一本书,武早就来敲我的门,我不得不把他放进来。

他一进门就用火辣辣的目光盯着我,然后默默地坐在我身边。他把我炕上的书翻起来,头压得很低看着。这样一会儿,他的手指点着上边的一段话,一直指着看我。

“……他们打算在这里起义,而且届时要访问我,我绝不后退;虽然我认为他们的力量和勇气都不足以成大事。但是,前进吧!这是行动的时刻,个人又算得什么呢?只要那代表了过去的光荣的星星之火能够传给后代,而且永不熄灭就行了。这不是什么某个个人,甚至千万人扬名的问题,而是自由的精神必须传播的问题。撞在岸上的波浪一个一个地溃散了,但是海洋总之获得了胜利……不管个人的牺牲如何,伟大的事业将聚积力量,扫荡一切粗粝,肥沃一切可种植的地方( 因为海草就是肥料 )……”

这是关于拜伦的一本书,那上面引用的是诗人的一段话。

他的手指在颤抖,抬起头来看着我,目光里泛起询问的光亮。我不止一次地看过这段话,问他:“怎么呢?”

武早害怕光亮一样闭了闭眼睛:“‘不管个人的牺牲如何’?不管……”

我琢磨他的意思。

“林泉总有一天会发现我的……他们会重新把我拉到水边……‘你必须喝’,那个穿白大褂的人命令我。这种水让人变得昏昏沉沉。我攥住他,把他的头按进了水中。他没命地挣扎。另一些人跑过来,后襟给风扬起来——白大褂里边是一色的黑衣,黑衣上的铁钉闪闪发光……我害怕了。他们一下扑过来,往狠里揪我。我的牙都给磕掉了。他们逼我承认:你是一个精神病人……”

武早的泪水从鼻子两边流下来。

“我的好兄弟,他们硬是把咱俩分开。他们见了你就握手,客客气气,这是在哄骗——你刚一离开他们就往死里折磨我,你看我身上脸上,这些伤疤……”武早说着脱下了外衣。令我惊奇的是他真的浑身布满伤疤——如果这些伤疤不是他发病时自己撞伤抓伤的,那就只能是他人折磨过——这是可能的吗?我正忍住惊讶,充满疑虑地看着,他把头一下抵在我的胸口:“他们不会罢休,到处找我,你出去时千万要看看后边有没有跟踪的人……”

我安慰他,设法将一点药粉掺在水中让他喝下了。他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渐渐合上。我悄悄地把屋门锁了,退出来。这时候我多想去阳子和吕擎的屋子里坐一会儿,因为睡不着。可是我站在门口听着他们发出的鼾声,只好忍住了。

3

白天,我不得不花更多的时间去照顾他、安抚他。我设法汇集起他过去曾经喜欢过的一切,让乡间音乐,让拐子四哥的狩猎故事,让万蕙那些家长里短,让鼓额那种深沉温柔的目光……这一切去簇拥他安慰他。我期待所有这一切能够化解他心中的烦恼、焦躁和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