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诗与酒

1

人生的春天会像水一样流走。但总有几个春天会留下来,它不会淹没也不会消逝。我们的第一本杂志、封面火红的《葡萄园纪事》终于摆到了案几上。严格来讲它是杏红色的,可总让我觉得金色闪闪彤光耀目。一切都尽善尽美,加长大三十二开,二百五十多个页码,三个彩色插页;刊物的最末一页还记载着我们这个葡萄园里的一些耕作、收获以及其他一些琐屑。这是诗与史,雅致,朴素,沉潜,发力深长且热情洋溢。我们这些两脚泥巴的人有着怎样也无法遮掩的漂泊气,可是我们的杂志让人瞥一眼就会明白它的严整、执拗和矜持。这也是吕擎和阳子来到以后,合力玉成的第一件美事。

葡萄园刚开始的日子也是一个春天,不过那是怎样的春天啊,风沙大作,荒野枯寒;茅屋破了好几个大洞——我和拐子四哥修补着茅屋,也修补着遗落在荒原上的一颗残破的心。拐子四哥那时被风沙打得满脸泪水,斑虎天天跟在主人身后,夹着尾巴奔跑。大老婆万蕙帮我们抬着那个老大的泥罐,肩膀都压肿了。大家的手都被磨出了血,可是谁都不吭一声。就这样,我们迎来了夏天,接着是一个让人喜悦和安慰的秋天。

葡萄园的大门如今添了一块四四方方、刷了桐油的木牌:棕黄色底子,暗绿色的字,上面几个大字是杂志的名字,底边是它的拼音。洋文字母总是需要的。一些人路过时都要站在它跟前看一会儿,有时还要伸手抚摸一下。

我们必须首先把发行部的事情落到实处。可能天下有钱人的逻辑和习气全都一样:谁能想象一个亿万富翁为了几个小钱还会如此顽强刁钻,可恶到了让人佩服?他平时一掷千金的劲儿哪里去了?我不能想象李大睿其人,无法将那个打印小册子中的洞察与强辩、荒诞与冷漠,和这家伙稍稍连上一点点关系。它在他手里只会备受摧残。当我与吕擎说到这一点时,对方却少见地含糊其辞。如果吕擎是借某些见钱眼开的家伙推行自己的夜猫子呓语,那当然又作别论。李大睿以及他手下的人简直都有一股不可理喻的固执。最终总算把发行部落实下来,李大睿如前所言,马上派来了公司里的一个人,并由这人亲自管账。

我和武早由大胡子精领着,到镇上去看那些废掉的酒厂设备。一进入具体的工作武早就严肃得多了,沉着脸指点起来,一边有人不断地记下来。“这些设备勉强整一下,再添置几样新设备就可以了,反正是生产低档酒……那些橡木桶扔掉吧,它们不能用了;破碎机要换;水泥台的树脂衬里要重做……”刚刚干净利落地发过指示又小声咕哝起来,“你来这儿的时候可能一切都变了,嗯,咱们也要从头开始呢……昨天梦里……”

大胡子精凑在我耳边说:“他咕哝什么……”

“自言自语。他们酿酒的人都愿这样。”我手心里捏了一把汗:一旦武早旧病复发,那可就糟了。但愿他不至于走得太远——其实他闲下来还是不停地在纸上画着,表达的无非还是那些乱七八糟的内容,大部分是关于象兰的梦呓……有时我看见他屋里长夜灯火通明,忍不住就走进去——很想给他几片从林泉带回的药物,但犹豫了一下,还是作罢。

一个多月之后,酒厂开张并很快出产了一种浅红色的葡萄酒。拐子四哥饮了一口,咂咂嘴说:“味道不错。”吕擎和阳子也认为差强人意。我喝了一点,问武早:“这种酒的后劲儿大不大?”武早说:“这是稀释的一种酒精饮料。真正的好酒不是这样。你等着吧,很快——很快,就像马蹄叩着你的心……”

最后一句我不能明白。像诗。

2

拐子四哥和大老婆万蕙一直沉浸在节日的气氛里。他们看着城里来的吕擎和阳子,满面欢欣。四哥掮着那枝沉重的老枪,一拐一拐地在园子里来往,在刚刚搭成的那栋茅屋前端详,身后跟着他的斑虎。万蕙几乎没有一点空闲时间,除了每天在园子里做活,还要为我们大家准备饭菜。她永远不会抱怨,永远都在心满意足地忙碌。她大概一辈子都在做一件事:给男人安一个家。她的那种温厚和宽容能够安慰所有的人,有时候我甚至想:葡萄园里真正的主心骨不是任何人,而是大老婆万蕙。

由于葡萄园里一下子增添了几口,还时不时地有人往来,万蕙做饭就紧张得很,常常在中午时分沾着一手面粉从屋里跑出来,招呼园里的鼓额帮她生火。我想今后她们两个的主要工作就是搞好一个食堂了。原来我们只在茅屋的右边搭了几间简陋的棚子做伙房,现在就把它扩大了一倍,重新换了茅顶,又用土坯垒墙,用泥浆抹过并刷了石粉,在里面摆了两张大桌子,使其成为一大间餐厅:即便有外地的朋友来葡萄园就餐、开个热热闹闹的宴会也足够用了。我们这几个人,再加上园艺场的朋友,平时就可以坐满这两张大圆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