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 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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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兰给武早带来了很多东西,吃的、用的,一应俱全;武早过去穿的衣服,象兰都一件件洗得干干净净,这次也捎来了。原来他们仍然保留着过去那个家——小小的屋子里有很多他们共同生活时使用的器皿和衣物,而且两人都有钥匙,只是从不相约一块儿回到那里。武早入院前,象兰仍按时回去打扫卫生,洗衣服,有时还给他做一顿可口的饭菜——可她再也不在那儿过夜了。武早后来住进了精神病院,小屋就差不多成了象兰一个人的居所了。她现在还没有结婚,但已下决心不和武早在一起了。她说:以前试过多次,终于发现那是不可能的——武早疯迷一样追赶着她,那种种猜忌和恶毒的攻击已经让她伤透了心。就这样,她既不放心武早一个人的生活,又没法和他走到一起……现在我们都明白,她已经真的在计划组成新的家庭了,尽管未来的这个家庭同样会是奇奇怪怪的。

我不相信象兰这样的女人会在这个时代里拥有一份和顺的生活、一个甜甜蜜蜜的家。她也许降生得早了一点,即便在今天也仍旧是一个过于激进的人,一个异数,这个世界还没有留给她足够的空间。她在当今的舞台上只适合演出悲剧。也许我过于悲观了,也许我是对的。这个判断对于象兰来说有点过于残酷了,可是没有办法,生活本来就有自己既定的轨道,每个人都将走向自己不可改变的那个结局。这对于我、我们所有人,都是一样。

夜晚,我很想把她安排到武早那个房间里,我自己回客房里去住。当我这样说了之后,象兰笑一笑:“很感谢园长同志,感谢您的美意——这已经不能了。您大概不是用这个办法对我发出逐客令吧?”

她使用了一种客客气气的书面语。我能说什么?只好作罢了。我觉得有点可笑的是,她把我叫做“园长”。在她眼里这个葡萄园里的负责人就应该这样称呼吧,而从未想过这个发明在我听起来有多么怪异和别扭。这样,象兰就给安排在客房里,成了我们扩建茅屋之后迎接的第一位客人。

象兰在葡萄园逗留的几天,吕擎曾经找她单独谈过话。我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反正他们关在小屋里一口气谈了一个多小时。我记得后来吕擎出来了,面庞多少有点红,但仍然十分严肃。我没有问他。

象兰走了之后,吕擎忍不住,终于还是把那天他们谈话的情形告诉了我:“我想了解一下这个让武早长期入迷的女人。我觉得她多少有点奇怪。当然,我抱有一种探奇的心理。我不过想凑近了看一看:她是不是个狗东西。”

吕擎的骂人话让我吃了一惊。

“我试了一下,发现她还不是狗东西;就是说,她还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女人。”

我不知吕擎到底是什么意思。待了一会儿,吕擎又说:“……关于她的事情我听得太多,心里很厌恶。她把一个五尺多高的男子汉搞成了这样还仍然振振有词——这样的女人大半都是坏东西。不过我想她既然敢于闯到这里来,倒有几分勇气,那么我就要听一听她到底凭了什么。我发现她不像原来以为的那么浅薄,起码还不是那种随随便便的女人。她是一个有点想法的人——奇奇怪怪的想法。我们可以不同意她这一套,但却足以让我们对她有点同情和谅解。我发现自己对这样的一个女人宽容一点,并不是很难。”

我忍住惊讶听着。这些年里吕擎越来越烦躁,动不动就骂人——最近由于远离了吴敏,好像整个人变得更加烦躁。我觉得他有时候很想找一个什么对象吵一架才舒服。比如与象兰谈话的那个夜晚吧,我相信他一开始是抱了干一架的想法才去的。令人称奇的是这个女人最终还是征服了吕擎,让他明白了她可不是吵架的对象。是的,她是我们的客人,吕擎不应该跟她吵架。

阳子告诉我:“象兰在这儿时,让我给她画过一张画呢。”

“你以前不是给她画过吗?”

“不记得了,”阳子撇撇嘴,“这个女人说话总是让人受不了,这方面你得慢慢习惯才行。后来我才明白过来:她的那份热情只属于自己,别人最好放明白一点,不要去沾。她太热情了,这就容易让别人误解。谁要误解了那是他自己的事儿,其实也没什么。说到底她还是挺能容忍。大概她在酒厂就是这样吧,最后她总会让对方冷静下来……”

我笑了。我想起了第一次见象兰时,她那么真诚而热烈地注视着我,竟然毫无吝啬地赞美起来,样子还那么真诚!那一次我也像吕擎一样心怀使命——武早让我去劝导她。当然,后来这种劝导不但没有成功,而且最终是她让我恭敬而又自卑地离开了——我承认不是她的对手,不仅没能劝阻她,倒是给打消了一切规劝的念头,并从心里赞同了她的选择。我甚至反过来去劝武早:放弃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