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竹和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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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归来后我一直拼着力气做活。从早到晚在园子里弯腰曲背,每一个骨节都疼。我还是不愿停下来,泥汗糊上我的头发、眼睛,擦都不擦一下,且不吭一声……但愿让汗水洗掉我心中那块沉甸甸的东西,但愿记忆像两手一样磨粗磨糙。可就是忘不掉淳于黎丽,差不多一抬眼就能望得见一片白色之中簇拥着那个娇小的身影,嗅得见医院里那股浓浓的来苏味儿。她在那里颤抖着,刚刚从死亡的边缘上挣扎回来,如此孱弱。她像逮住了生命中最后的一根细线……她的目光从葡萄树的枝叶间隙、从午夜的星空渗出,我不知该迎接还是躲避,只想一个人独自痛惜。一次次想着这个执拗的女子——淳于家族的人真的是如此倔犟……在孤单的时刻,我一遍又一遍翻着携来的那份秘籍和一沓子古城资料,寻觅着模模糊糊的历史,以抵御阵阵灼疼和愧疚。那些不同的传说,那些前后矛盾的故事,都让我神往。令我越来越坚信不疑的是,我和淳于黎丽同属于莱子国,属于居住在海角的那个莱夷族。单说淳于,有案可稽的就有淳于髡、淳于越,还有那个在不太遥远的历史中闪闪发光的“百花齐放之城”。关于他们,似乎已不再遥远……能言善辩的淳于髡,敢于直谏的淳于越……莱夷族到底来自何地又走向何方?他们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的哪个角落?深长的午夜,面对一天星辰,让人忍不住深深地缅怀。辽阔的东北疆土就是莱夷人开拓的,他们在那片土地上与异族人展开了殊死的搏斗;继续追溯,还可以发现莱夷与狄族在中原的激战,在齐国故都临淄一带的浴血。最后一支莱夷人跨过了陆沉以前的老铁海峡继续北上,回到了贝加尔湖南岸……我沉湎于如诗如画的传说。在这支关于游牧民族的无数传奇中,在这征服与被征服的铁与血的故事中,我因神游而惊惧颤栗。海的潮声涌过来,它一次次包围了我。在这漫漫海潮中,我似乎正与一个人默默相视,交换着不安的眼神。我们都沉醉和幻想于自己族先的历史之中。

漫漫潮声中,我将这份古籍与俄国学者马克关于贝加尔湖南岸、拿勒河流域的探寻记录两相对照,从中寻觅它们隐隐的共鸣。传说中有两个不同性别的孩子,他们紧紧拥抱,在浪涛之中永不沉没……

那是一个古老的故事。

故事讲述了两个不同的结局,不同的来龙去脉。其中一个故事讲:莱夷族的最初故乡是贝加尔湖地区——有一天两个孩子突然从天上降落到贝加尔湖里,他们是一男一女。一开始他们害怕沉没,就紧紧地抱在一块儿。就这样拥抱着在水中苦苦熬过了三年。再后来又从上天降落了一位老太婆,她梳着长长的发辫,说是来自遥远的故乡——老铁山一带。她把这两个孩子招到岸上,要把他们抚养成人。她细细地讲着事情的原委:她是他们两个的老奶奶,有一天正在门前草地上放牧牛羊,一边照看着他们,突然涌起一阵黑云,瞬间又变成一阵龙卷风,把这两个孩子卷走了。那天她那个哭啊,发誓死也要把他们找回来……

老太婆告诉这两个孩子:你们一个是孤竹族,一个是纪族的后代,是她收养了他们,把他们看做亲生的孙儿孙女。你们一定要好生过,好生过……

两个孩子慢慢长大了。有一天老奶奶做梦,梦见居住在老铁山南面的先人在对她讲话,说:你眼看就要归天了,在归天之前要把事情做完,因为我们莱夷人的一个使命就是让树木结出果子。

老太婆梦醒以后,想来想去总算想明白了。她看到这两个孩子都长大了,女的十六,男的十八,就把他们拥在怀里,说:“奶奶要回故地了。”两个孩子说:“我们也跟奶奶走。”“不,上天把你们降生在贝加尔湖里,就是让你们在这里过日子,这也是先人的心愿。等你们有了后一代的时候,他们自己会顺着来路回到故地的……”

老太婆说完就闭上了眼睛。他们用力地摇动老人,老人再未转醒。他们从头回忆老人的话,记住她最后的嘱托是让两人成婚:“你们一个名字叫‘孤竹’,一个名字叫‘纪’。你们听见了吗?”孤竹和纪点着头。

就这样,孤竹和纪成婚了。

刚刚成婚的两个年轻人常常去老人的坟前。老人埋在贝加尔湖南岸。

孤竹和纪两个人过着和睦的生活。他们在湖边搭起了更大的茅屋,垦出了一片又一片土地,放牧着牛羊,驯了一群又一群野马。他们都是挽弓的好手,整天在草原上驰骋。

孤竹和纪尽管一个是女性,一个是男子汉,可他们骑马和挽弓的姿势都一模一样。接下去他们生了八个孩子。这八个孩子仍然继承父母的姓氏:孤竹和纪。八个孩子后来又构成了不同的群落,繁衍壮大,开始居住在贝加尔湖一带,再后来又南迁到了勒拿河畔、巴尔古津一带,在那里过着自由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