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搭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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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拐子四哥能否听得懂:杂志社拟定的条件是,这份杂志必须与当地小城文化界合办,而不是与葡萄园,即听上去要名正言顺;牌子必须挂在城里,主编也要由老诗人川流挂名;至于说刊物的终审权,基本上可以放到将来的“执行副主编”身上,必要时川流还要“把一下关”。他费了好大劲才听明白川流是个爱酒的老头儿,就笑了。我说:“从这些方面看,咱们与川流他们还是一对‘好搭档’,余下的关键问题就要看我们的经济实力、看葡萄园的经营情况了;再就是与那个小城文化界的合作——这对他们来说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不过我们真正想要的还是一份葡萄园自己的杂志——也就是说不让小城那帮人染指。”

最后一条是我们合作的前提,它几乎不容讨论。

这个夜晚我失眠了。大概是午夜时分了,还一点睡意都没有。我在葡萄园要比在城里睡得好,只有一段时间我整夜整夜不能安睡:这次害怕那个时刻又要来到了。我真的害怕。睡不着就走出屋子。这个夏天的夜晚,海边平原上远远不像那座城市,那儿总是热浪烤人,这儿的露水却是这么盛,夜气里透出一丝令人愉快的凉意。我脚下的草、我碰到的葡萄枝蔓,都湿漉漉的。而在那座城市,一天连一天的焦灼之火充斥在每一个角落,从人心到街巷,一切水汽都被蒸发掉。人要不断往喉咙里灌水,然后再不断地被吸走。每个人都等于是一株焦渴的、发蔫的树。我看着明亮的星斗,它们询问的眼睛睁得那么大。它们的目光此刻既安慰了我又盯痛了我。我知道内心里真正恐惧什么,我在担心四哥告诉我的那一切,害怕从南部蔓延而来的那股毁灭的力量——它会将我们含辛茹苦建立的一切统统消灭……

四哥和万蕙正在园子深处值夜,他们喜欢卧在一块蒲草荐上,披着那件蓑衣,身边一只暖瓶一壶酒。我迎着一明一灭的烟头走去……在我离去的这段时间里,周围总算没有给我们的园子制造多少麻烦。这全凭四哥按过去的老规矩办事:备一些礼品去村头和各色人物那儿转上一圈。不然,葡萄园的车子只要经过村边路口,不是有人出来拦截,就是莫名其妙地陷在坑里。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是另一个人,他是镇头儿。我问:

“最近没去找大胡子精吗?”

万蕙坐起来:“不用找,他自己就常往园里来哩!”

“来干什么?”

“来玩,来抽烟,逗鼓额玩儿,动不动就伸手捏鼓额的鼻子哩……”

“这个混蛋。”

“没办法,人家是镇长,得罪不起哩。他一来俺就让鼓额躲开……”

我的印象里的这个大胡子精还算本分,怎么一段时间不见就添了这样的毛病?四哥吸着烟,翻了一下身,把头朝向我:“大胡子精这个人还算不错,爱贪点小便宜。他不会伤了鼓额。你想和他合办那本大书?”“不,我想和他一块儿搞那个酒厂。”四哥也坐起来:“我琢磨这还差不多,一个粗人嘛,倒是爱喝酒——听说他们镇上以前也造过酒,搞砸了。”

我在心里想着整个事情的可能性。四哥咂着烟锅,突然问了一句:

“为什么园子里非要弄一本大书不可呢?”

“因为……”

“我看你操心忒大!”

不好解释。我想了想,问:“你为什么要喝酒呢?”

“那是因为海边上寒气太大,喝了酒身上热乎哩。再就是,喝酒有瘾哪!”

“那么你这样想就得了,要书和喝酒的理由一模一样。”

四哥两眼斜愣着:“它也能抵挡寒气、活血、有瘾?”

“是的。这三样功能一点不缺。”

“嗬咦。那我得好好琢磨一下了。”

今夜,我心里从未有过地豁朗——是的,我们是多么渴念、多么需要一杯时代的酎醪啊!就为了这一杯,我付出再大的艰辛都不必悔疚……四哥将它叫成一本“大书”也未尝不可:书写,记录,连续不断的、执着痴迷的,一本又一本……关于它的实质内容和游戏规则,一切都需要细细谋划。事情再明白不过的是:也许一份杂志实际上只有几个人在办,但他们必须代表一个团体、一个组织。如果它与海滨小城合办,那么小城文化界就必须有我们的人:而朋友们这会儿不仅不在那儿,就是从小城找个熟人都难。我决定明天,不,现在已经过了午夜——就是今天,开始我的行动。先要好好盘算一下具体步骤,第一步先找那个大胡子精镇长:他们镇上那个废弃的酒厂可不可以恢复酿酒?葡萄园可以提供原料和技术——武早正是这方面的顶尖人物……如果我们能和镇子在联办的道路上走下去,就会逐渐形成一个印刷、酿酒、种植和出版的循环系统。这个计划也许过分完美了,它让我神往兴奋中又一阵阵胆怯……我已经四十多岁了,真不知这个世界能否给我这样一个机会?手心汗津津的。机遇会像灵感一样稍纵即逝,有时宽广的道路一瞬间就会化为一片荆棘——那时你也只得转回身去,任冰凉的泪水在面颊上倏然划过……我曾发誓要远远地避开当地所谓的“知识界”,现在却要冒着沾一脸污垢的危险,去那里挤一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