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与水

1

我这次真的不想起来了。就在高高的河堤上,我直直地躺下了。

太阳照着我。太阳将把我在大堤上炙干,变成黑炭;我今生再也不必躲避它的光芒了……我歪过头去望着太阳,想一直这样看着它。

对面河堤上好像有个移动的黑影,它很小,但是它在移动。这么说那是一个生命!我的双眼一下睁大了。我喊了一声,可惜太微弱了。后来我目不转睛地盯视:真的不是幻觉,而是一个真实的会动的影子。我挣坐起来,令我吃惊的是自己竟然又一次站起,并往河心里艰难地走去。河心的淤土有些硬,我跌疼了膝盖,但每一次还是站起。走啊走啊,我的眼睛只不离对面那个移动的影子……渐渐看得清一个人的轮廓了,再后来又看见了飘飘的、在阳光下闪亮的银发。她是一位老太太,手里提着一些东西!我喊了一声,双眼一阵发烫。“外祖母……”

老人直着走过来,然后奔下河堤。

外祖母的头发像李子花一样白,上面落满了蜜蜂。我的外祖母,她弯下腰拉着我的胳膊,把我弓着的腰拉直了——我去寻找那双熟悉的眼睛,呆呆地望着这位拾柴火的老人。

“你是哪来的汉子?”

“我渴我渴……”

“你是赶路的汉子?”

“我渴我渴……”

“走吧……跟上吧……”

老人一手牵上我,一手提着那捆小小的柴草往前走了。

原来河对岸不远就是一个小村庄。我又看到了那些矮小的屋顶,心里一阵热烫。我像见到了母亲,但还是把泪水忍住了。“我渴我渴……”“别吵了汉子——怎么像个娃儿?”在村头的第一个小屋前,她放下东西,拍响了门板进去,一会儿端来了一个粗瓷碗。她一手扶着我的头,一手把碗对在我的嘴上。我不停歇地喝光了一碗水。“我渴我渴!……”“走吧走吧,家去!”她还了碗,继续抓紧我的手向前走。

村子另一头有一间更小的茅屋,门板薄薄的。她开了门,说了声“到家了”——我顿时觉得心头一亮,恍惚间认为千里跋涉就为了这一刻:找到这样一座茅屋……“我渴我渴……”老人的瓷碗刮着缸底的声音。她端过来了,说着什么。我却倚在炕上,一歪头睡过去了。

这真是一场漫长的睡眠,像睡了一年。我差一点儿就要长睡不醒了。

后来我听到有人在蹑手蹑脚走路,还觉得有一双暖暖的目光抚摸在我的脸上。我睁开了眼睛……“好孩子,你可有一场好睡哩!”老人站在炕边,笑微微的。她说我睡了两天两夜了,有时还要喊几声梦话。我使劲想让自己振作,费了好大力气才坐起来。我望着这位老人、这个屋子。这是个搭救了我的老人,我想按照东部传统的礼节,给她跪一个。她坚决地阻止了我,说人这一辈子,路上讨一碗水的事儿是常有的……我搓着眼睛,急着要问的第一件事就是:这里就是那个叫“大河浜”的村子吗?老人点头,伸手往外指了一下:

“这方圆一百多里的地方,都叫大河浜。”

我吃了一惊:“那么,我想打听的一个人,她的亲戚告诉我,说她就住在大河浜,她叫……”

老人像是一愣,身子往后歪了一下,“哦,那得问问——你找的是这个人呀,那你是她家里什么人?”

几句话又怎么讲得清呢?我只好说:“亲戚,我也是她的亲戚……”

老人不再说话,“哦哦”几声,转身忙去了。

2

这个小屋子里和我熟悉的东部平原的那些情景差不多:泥做的锅台、泥做的碗橱和柜子。几乎没有其他木质家具,只有风箱是木头的。还有两个三脚凳,一个小桌子——那是用来吃饭的。炕上没有席子,只有一个水泥袋糊成的大饼模样的椭圆形垫子。垫子中央发黑,老太太晚上就躺在那儿。我问老人家里还有什么人,她缺少牙齿的嘴巴费力地说:

“富了。”

我听了好久才明白,她是说:“去了”——她的男人死去了。这么说她没有儿子和女儿,是个孤寡老人。她又一次弯腰到小陶缸里去舀水,盛水的是一个破了角的葫芦瓢。她好费力才舀出了一点点。我喝下了这浑浊的水,觉得这好像是泪水和泥汗汇集起来的。我不知该立刻出门找人还是怎么——我身上有了力气。后来我说:

“让我去提些水吧。”

大娘摇着头。

“怎么?”

“要到大清早才……”

原来村边那口深井平常不让人提水,因为白天水很少。村里有个约定:必须到清晨水多起来的时候才允许提水。可我不能等待,只想为老人做点儿什么。我从院子里找到那个提水的陶罐,上面有很长的绳子。我不管老人怎么阻拦,提着罐子走向了村头。街上有好多人看着我,一时不知我要做什么。井边上没人,我往下望了望,见是一个四方砖井,很深处有点儿光亮,就是说有水。我好费力才把水汲上来,提着它穿过街道两旁那些责备的目光,回到了小屋里。水倒进陶缸,她感激得不知怎么才好,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