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遗弃的家园

1

一股稍稍有点儿凄凉的倔犟之气在平原上吹拂,一直吹到我的心里,吹得我胸扉鼓胀。车子从古镇奔向西边的“大河浜”,走下来一看才知道这里远远近近都没有什么村落,而是一片旷野。芦草和灌木,沙子,遥远的几声鸟鸣,这都很容易让我想起那个海滨。横在面前的这片荒野可真够劲儿:没有人烟,土地龟裂,除了干草就是一些死去和即将死去的树木。小叶杨和紫穗槐棵奄奄一息,稍高一些的槐树已经死去了好几年,树皮正大部脱落。有一些小飞虫在枯树下飞动,除此而外看不到任何活着的生物。我想哪怕能看到一只兔子也好,这就可以证明这儿仍然有水,有可以吃的东西。

我想到了进山之初遇到的那只小沙鼠,几天之后它与我真的有了情谊,常常把嘴巴贴紧我的掌心,伸出小舌头舔我。我把很少的一点儿水分出一些喂它,又给它几粒地瓜屑末。它急急地喝水吃东西,然后就静静地蹲着看我。“到家了,小家伙……”我过了山地就把它放开了。现在这儿又有什么生灵呢?从古镇出来我就没有喝一滴水,水囊也忘了装满,这大概因为我对平原地区过于信任了。

走了一会儿,我看到了一丛绿草。我想在它旁边找到水——地表是一层细沙,剖开之后又是褐土,只有一丝丝湿润的感觉。显然凭双手是挖不出水来的。如果在这儿找到蒲草、两栖蓼或盐角草,那么才有可能找到水。其实这儿的地下水位已经相当低了。我只想充实我的水囊,如果眼前出现一道海岸,我也许会捧起苦涩的海水畅饮一顿。记得有几次在旅途上实在渴得不能忍受,连水面上的浮藻已经变臭、开始发酵的水我也喝过,那会儿甚至来不及把它烧开。这会儿我就到了那样的时刻,全部心思都被一个“水”字占据了。

我把希望寄托在可能出现的村庄上:它将是我此行的目的地。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往前走了,因为突然袭来的焦渴让人不能忍受。我只好把准备用来熬粥的一点儿水抿了一口。我试着嚼过有点儿绿气的树叶和青草,发现它们又干又涩,早已榨不出一丝水分了。我行走的速度比以前慢多了,拖拖拉拉的步伐有点儿像老人。

从太阳升起走到半下午时分,只有一片片衰死的草在阳光下闪着白光。偶尔有一只小蚂蚱从乱草中跳起,让我视为生的奇迹。后来终算找到了一处村落,但未等走近我就看出:这是一处废墟。我大失所望又是急不可待地奔过去,看着尚未倒下的一截屋墙。这儿总该有一两口水井——我怀着这样的念头在断垣残壁间搜索,最后竟然真的找到了两口枯井。它们很深很深,只是没有水。显而易见,干渴正是村庄被遗弃的原因。走出废墟,四周的土地上满是烂草和死去的树棵,这说明人们迁离了很久,到处已经没有了耕作的痕迹。我闯入的是一个被遗弃的家园。

“遗弃”对于我一直是一个可怕的概念,它差不多等同于“背叛”。我一生的痛苦总是与这两个字紧紧系在一起,全部欣悦和不安也似乎源于对它的诠释和理解。我难过地闭上了眼睛。这儿勾起了无法言说的一切:昨天、茅屋的故事、大学里的遭遇,还有我与那个城市及葡萄园的关系……够了,离开这个焦渴的地方吧。

当我走开一截,回首望着这个荒凉的废墟时,心里却滋生出无限的同情:为这片不能生存的土地,也为了那个不知去向的人——这里该不会就是大河浜吧?

2

继续往西……这是我心中一个奇怪的方向。记忆中出生地的西边是没有尽头的莽野和丛林,我几乎从来没有穷尽过它。它有那么多的秘密,连妈妈和外祖母也不能把它讲个周详。大约也就是童年给我的感觉吧,西边总是给人一个未知、苍凉、茫然的意象。是的,我看到无论是太阳还是月亮,最后都隐入了西部。那儿不是太阳的生地,却是太阳的隐地。就是这种种不可解的一切引诱了人,让其忍受和向往,一步步踏向那个遥远。人这一生只知道希求,为此而忍饥受渴,却不知道前方到底有什么。

脚下的沙子变得更软,这说明硬硬的褐土被深埋在流沙之下,我已经步入了真正的沙漠地带——这儿多少有点儿像绵绵海滩。抬头远望,果然看到了沙岗,起伏的沙丘链,看到了早已死去的灌木枝条从埋葬它们的沙子中伸出一截梢头。沙子反射着阳光,烤得人脸上火辣辣的。前面不远处有一团白色的东西,我好奇地走过去——一堆白骨,牛的骨架;它的旁边有一摊黑黑的掺了沙土的杂物。我吸了一口冷气,脑海里出现了这样一幅图景:一个人赶着牲口或驮着东西走入这片沙漠,后来开始挣扎——人和牲畜都渴坏了。最后他留下它去寻找水源,或者倒毙在半路上,或者独自逃走……这个推断使我不禁有些害怕了。我下意识地摸了一下水囊和粮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