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 地(第3/4页)

路上,这个汉子曾问我一个奇怪的问题:没有家吗?我只能如实地回答。他大为不解地拍打着膝盖:这就奇了,有家口的人怎么好胡乱蹿悠?他真的不解。我也无言以对。在这长长的没有尽头的苦旅中,我多想牵上另一只手。这是痴想。没有一个同行者。“你需要什么?你想干什么?”类似的询问以前、在别处,也曾不断地催逼过来,我仍然回应一个沉默。我只有面对着一片莽野、足踏着一片泥土时,心里的回答才能变得清新。我想投入的是肉体和心灵——我的全部。我想在其间消融自己,献给一个苍莽……我只是无法忍受,无法忍受心灵的荒芜,头上的白发衍生,喉管焦干,双目在忧郁和切盼中被灼伤。怀念远远逝去,我已不想追逐。我记住了你、你的叮嘱、你的埋怨,还有滚烫烫的举世无双的情谊——可是我今生仍不能回心转意。

我的眉梢躯体四肢全是粉粉的黄土末子,我离那个梦想之地已经不远了。也许我真的有一天站在金色的高原上回眸,能望见我们小小的茅屋和那棵巨大的李子树。

时下,在这个无法指认的荒野土岭间,我不由得想起了一位决绝悲伤的朋友:他高高的颧骨上刻满了刚毅不屈,他忧愤的双目间盛着无望和悲悯。他坐在那儿微微喘息,像我一样不需要同行者。有一天他疯了,把从不离身的一支黑烟斗当成了枪管,狠狠地击中了一位当地政要。他疯了,可是这儿还没有一条宽宥疯子的法律,于是他在铁窗中哈哈大笑,亲手逮光了烂囚衣上的虱子,又随口吟诵了一首又一首叛逆之歌。由于可怕的囚禁,他粗壮的双腿在一年之后瘪下去,后来干脆不能行走。他瘫在了地上,成了一个瘫坐的疯子。他的热情仍然没有耗干,只有躯体慢慢枯槁,最后只剩下了一个又大又硬的头颅。他的眼睛已经变成了神圣的光源,厚唇紧闭封锁了最后的秘密。所有亲人都围拢来让他辨认,他连头也不摇一下。一个看守靠记忆默写了他随口吟出的诗章,在背光处订成了厚厚两本。他把这珍藏交给妻子,然后坐到了铁窗里面去陪伴。看守原想营救他,可是又战胜不了深深的胆怯;后来他终于战胜了,又发现面前的人已经不能行走。他去拉扯他,却遭到了严厉的拒绝。于是看守就坐下来,看着那一颗巨大的头颅和如火的双眼。

我的朋友啊,我的朋友至今仍悲坐一方,不久就将迎来肉体的死亡,那原因简单而又奇特。

他是不能忍受啊,他不过是不能忍受……光棍汉子躺在那儿,大仰着打鼾,突然猛一个滚动坐起来,大呼小叫,伸手在身侧不停地抓挠。我被他这个举动吓了一跳,但很快就明白他在做梦。“它的黑爪子把我抓住了哩,伙计……呜呜妈呀快快帮我……”他爬过来,双手在头顶扑打,满脸惊恐地拱进帐篷。一股浓烈的汗湿味冲进鼻孔,我大叫着为他赶走梦魇,谁知他呆坐着一动不动,嘴巴张大像一个吃人的怪兽。连我也有点儿害怕了。他讷讷地问:“没睡?”我点头。“那你是看见了!”我告诉他什么也没有,那不过是一个梦。“不哩,嘿呀,咱俩要遭事啦……反正我是不敢往前走了,再走也回不了村了……”他说这些地方以前都是纵队和八司令干架的地方,冤鬼多了去了。他咂着嘴问我一个问题:为什么这里净出不怕死的人?我答不出,他就说:因为活着还不如死了好!我多少能同意。我在想自己苦苦寻找的那个人,他原来就因为生在这样的艰辛之地,所以才那么勇敢、那么残忍……就这样他一直坐着待到了天明,我也只睡了很少一会儿。

接下去的行走更为艰难,因为山岭愈加陡峭,太阳似乎离得更近了。我建议白天在山阴歇息,趁着月亮地赶路。汉子一连声拒绝,说那样在山隙里一脚踩空非跌个半死不可。他像换了一个人,原来的乐观没有了,东张西望,动不动就疑神疑鬼地叫。我为这个旅伴而后悔,但又觉得有人在身边总算可以说上几句……那些比较平缓的丘陵被甩在了身后,眼下的山都变得陡峭了,海拔明显地高起来。这儿处于山脉的东北方,承受了北麓的落水,形成了一道道水汊,虽然如今干干的,但仍然能让人想象出水旺季节大水冲刷的气势。当年的水流硬是切开了玄武岩,那坚硬的裸露熔岩上留下了明显的水流切割的痕迹。从这儿望去,可以看到连接那条东西走向的山脉之间,是高高低低的山岭,它们一律由西南向东北依次降低;沿东北看去山势愈低,当年的山洪就涌向那里。汉子怅怅地问:“看个啥?又没有水。”他说得很对。我问他有水的时候来过没有?他说没有,能来这儿的只有打猎的人——他告诉这儿最多的野物是狐狸,但没人敢碰它一下,因为它们是些精灵顽皮的东西,谁得罪了它们,谁就会死无葬身之地。接上他一口气数了十几个因此而死、死法不能再怪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