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荒 原

1

我曾经拥有这样的时刻:无论是冬天或春天,哪怕是狂风怒吼也赶不走我的那份温馨。那时我在妈妈或外祖母身边,她们的细声细语伴我入睡,她们的故事和暖融融的被子一块儿包裹着我幼小的躯体。屋外,大李子树的枝桠摇动着,发出一连串吱吱声为我们伴奏。夜鸟偶尔一叫。母亲的体息使我沉静,我把头伏在她的身上。她抚摸我圆圆的脑壳,分理我有些黄的头发。无论是睡着或醒着,我都能分毫无差地感到母亲给我的温热和照料。她半夜里为我掖被子、加盖什么、把我压在体下的手轻轻抽出……妈妈润湿温热的嘴唇常常印在我的脑壳和腮部,她有时还要拥起我,为我擦去莫名的泪水。

那是一段极易消失的日子,又是一段永不褪色的记忆。

我离开妈妈后,在大山里,在任何一个地方,只要一个人安静下来,独自一人沉浸到自己的世界里时,那种特异而温馨的感觉就会从心底丝丝缕缕地泛起,把我整个人轻轻托起来。这时如果有一声吆喝、一句询问,都会像一只无形的长爪一样把我从幻梦中扯出来。我一下子落在了冰凉的冻土上,因浑身赤裸而瑟瑟发抖。我的一生都特别珍惜夜晚——它是沉寂羞涩的,温驯而又随和,静谧而又安详。从精神上讲,我一生都在吸吮着母亲的乳汁成长。这种无可比拟的依赖和温煦使我懂得了生命对于自己和别人同样重要、懂得了它的一些特别的用处,以及它来自何方、它应该托付给谁,等等。我寻求的仅是原来的那一份柔情,它差不多是与我这个生命一同抵达的,应该一分不少地属于我自己——对于任何损伤和掠夺,我都会拼尽全力去反抗。我从来不信我会变得冷酷和邪恶——从骨子里变成那样;无论多少诱惑多少胁迫,我都将好好地守住一个真实。因为我牢牢地获得了那一份:它给了我生命,并照料我长大;我从一开始就懂得了一个生命活下来所必需的那个温室。我并非有太大的勇敢,我的维护和抗争只是出于人的一种本能。除此而外,我的奔波不停完全可以有另一种解释——那就是我在不适宜于生命的严寒中不可能久久站立,而只能不停地移动双脚去抵御……夜又来临了。在我眼里无论是闹市之夜和山野之夜都应该是完好无损的,都应该是自己的。我听着山风呼啸,暂且忘掉了孤单和惶恐,缩向了自己的内心。也许那个汉子不失时机的逃窜是一件好事呢,这可以使我在孤旅中保持一个又一个完整的夜晚了。

我蜷在那儿,这种睡姿甚至也让我感到了特别的舒适、一种适合回想和怀念的需要……在大李子树吐放的香息中,我就这样依偎在妈妈和外祖母身边。只有唤回那样的一种感受才可能驱赶全部不幸,思绪才能滞留。牵挂变得淡远,思盼也空前减弱,我只牢牢地认定了眼前这片夜色的温和与珍贵,紧紧地拥有它。我相信天明之后,全部的跋涉之力都会来源于这个夜晚。

2

风在变大,夏风在山隙里鸣响并不那么可爱。不知为什么,在我今夜听来,它的尖叫很像一个女人躲在黑暗的角落里打着口哨。记得海边上看渔铺子的老人经常讲述这类故事——海事中淹死的女人魂灵一直漂泊在海上,她们浑身湿淋淋的,在月亮地里走上海岸,通体闪着冷光。她们用一种凄凉柔美的哨子引诱贪嘴的男人。男人如果迎着哨子走去,就会入迷发痴,由她一点一点领到海水深处……夜晚,茫茫山影如同浪涌,我显然已经走入了大山的深处。为了不致沉没,我在手脚并用奋力划动……我的祈求响在心底,我一闭眼睛就能望见那棵巨大的李子树。我不孤单,因为我投入的大山充满了心愿和向往……一阵沙沙的声音引起了我的警觉,我坐起来。

揿亮手电一看,原来是一只小沙鼠。它竟然不懂得畏惧,在离我很近的地方昂头看我。我伸出手去,它眨眨眼睛,但并不跑走。我取来了一点饭屑,它竟从容不迫地吃起来。接着它就偎在了一个角落里,大概要与我一同迎接黎明。

我把小沙鼠装在口袋里上路了。因为我早晨收拾帐篷时,它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像受到启示似的,认为它想与我一同翻过大山——山那边的荒漠是它的故地吗?带着这个模糊而美好的判断,我带上它开始了攀登。

太阳出来不久我有了饥饿感,口也渴得厉害。我必须对食物与水的享用限定在最低限度,差不多一天只喝两次稀粥,并尽可能地少喝水。如果在其他地方,那么我可以采大量野菜来填充饥肠,咬吮那些秸秆汁液来代替饮水;在这不毛之地,一切都无从谈起了。这是我以前从未遇到的尴尬。对于我来说,脚下的山地也是完全陌生的。一般而言,从那些高山峻岭间辐射出来的河流都有比较宽阔的谷地——可是这儿的每一道沟谷都那么逼仄和曲折。我找不到一条沿河谷而上的小路,只得顺着干涸的溪流之痕往岭顶爬去。一些零星小草在石隙中小得可怜,在一点点土屑中钻挤着,看来绝对活不过这个夏天。可以想象,稍微大一点儿的雨水就能有一次强烈的冲刷,因为山的北坡总是很短,陡峭的山势可以使水头蜂拥而下。植被稀薄,简直谈不上水土保持:这大概就是我在几天前看到的下游那些黄土岭形成的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