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中 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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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止一次看到那只乌鸦立在小茅屋前的石桩上,孤苦伶仃,像打着瞌睡。斑虎从它旁边经过,它们互不理睬。我并不认为乌鸦有什么不祥,相反我倒觉得它可亲可爱。我记忆中的这片原野上曾有成群的乌鸦起起落落,看上去黑黑的一片。可这些年来乌鸦不见了,要有也只是三三两两。我过去很少见过独来独往的乌鸦,所以眼前这只也就格外令人迷惘——它总是执著地待在我们的园子里。我一走到园子深处,就看到它落在葡萄架上;我走近了,它又飞开。当我回到茅屋时,它就会落在屋前的石桩上。我仿佛听到了它期待中的询问:你准备好了吗?你想何时离开啊?

天开始落霜了,葡萄园准备过冬了。冬天可不是闹着玩的,每年的入冬前我们都要做好多事情。比如说要赶在最冷的天气之前施上冬肥,还要把茂长的葡萄藤蔓修剪一遍,把葡萄架的底部培上厚土。这样滴水成冰的日子里葡萄树就不会冻死。如果遇到一个比较温暖的冬天,那么葡萄树还将赶在春天之前泛青。通常每年冬天总要有葡萄树冻死,但大致并不影响来年的收成。我们要在葡萄架的中间地带挖一条沟,把翻上来的土一部分叠在葡萄根部,一部分留做覆盖基肥用。所有工作都是在拐子四哥的指导下完成的,后来罗玲又给予了至关重要的技术指导。

罗玲与我们这个葡萄园的关系日益密切,对于我们葡萄园的日常工作显然比肖潇更为重要。拐子四哥刚认识她时一点儿也谈不上信任,对她的一举一动都看不惯。可是自从那一次她挽救了我们的葡萄园之后,他的看法就大大改变了。不过后来我不知道这个背枪的人是否知道发生在园子里的另一场变故,也不知他对此会有怎样的看法。假如他真的知道了,他和斑虎还允许她跨进我们的园子吗?我想也许会的——拐子四哥有着非同一般的宽容和谅解。我甚至觉得我们的友谊就赖于此。他走过的路太多了,他经历的事情太多了,他年轻时甚至跟异族人有过很长的交往。他已经是个奇特的人物了。在那个兵工厂里,他有过狂热动人的爱情生活;他在流浪过的土地上有令人揪心的、销魂荡魄的各种各样的故事。从这些故事当中随便分离出一个,也够我们咀嚼半天的了。

罗玲到我们园子里来时总打扮得怪模怪样,万蕙拍着手说:“看哪看哪。”拐子四哥就盯大老婆一眼。他觉得这不值得大惊小怪。

罗玲甚至用海上的一种彩色贝壳做成项链挂在脖颈上——她把这串项链又挂在了鼓额的脖子上,鼓额试图把它摘掉,可罗玲怎么也不让。我鼓励了鼓额,鼓额也就把它戴在了身上;但只是一两天的时间,这串项链就不见了。问她哪去了,她努努嘴,意思是放在宿舍里了。

罗玲还穿了一件出眼的背心,那背心钉了奇怪的花边,后背上还有口袋一样的装饰。

“那个地方的口袋能放什么?”鼓额这样问我。

我说:“那不是装东西用的。”

“那是玩的吗?”

“对,是玩的。”

罗玲的衣服还常常缀满了一些镀铬的金属圆环,令人眼花缭乱。它们把万蕙的头都给弄晕了,让她老嚷:“啊哟这姑娘,笑不笑死个人。”

罗玲迷上了我们的葡萄园,迷上了我们葡萄园里这个细长的、神气有点儿奇怪的肖明子。也许是罗玲要故意打扮他吧,让他穿上了牛仔裤,还戴了一顶奇奇怪怪的帽子。那帽子的帽檐特别长,看上去很像一个大兵。有一次他还穿上了一件皮革衣服,衣服的周围被剪刀剪成了长长短短的毛边和穗头,这在我们这儿是绝对罕见的打扮,即便在我生活过的那座城市里也未曾见过。

肖明子并未打算隐瞒罗玲的杰作,见我们在一旁打量,只不好意思地笑一下。

他们的事情会有怎样的结局呢?我想事到如今,结局也许并不重要了。

这个初冬是我来到平原以后所经历的最为特异的时刻。一股焦愤与渴念混合一起的情绪蓄满胸间。从毛玉那儿离开之后,我几次想找肖潇,最后好不容易才克制下来。有一天我不经意来到了园艺场的那条小径上,当我意识到从这儿一拐就是那个红砖平房时,就赶紧转向了另一条路……一辆卡车停在那儿,我马上认出这是太史的车!他在整整一个秋天里都没有为我们做什么,而只派车队里的人来过几次,他们的理由是老板“身体不好”。

我快走几步,拍拍车窗——里边的人喊一声跳下来,真的是这家伙。他比过去瘦了,两只眼睛显得大而尖亮,见了我立刻握住手拍打说:“嗬呀,在老太太那儿没顾得说话!我病了,那时我被她整得……现在身上好多了。”太史瞥瞥远处,做出一个心怀隐秘又是若有所失的表情,叹着:“那老太太可是个怪人。不过我们以后都得躲着她了,咱们招惹不起。”我问为什么?他立刻咬咬牙做个狠样:“她年轻时跟男人在黑道上混过,学会了下蛊,谁要是中了她的蛊,那就惨了,死的时候只剩下一张皮……不瞒你说,我就中了她的蛊!我得慢慢折磨着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