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根的老人

1

天越来越冷。猛烈的风沙终于吹起来了。大风旋着沙土,一会儿就堆成了一个沙丘。沙子打在脸上,把头发吹得灰蒙蒙的。我们的葡萄园也搅在沙雾里。原野上到处都在呼啸,连鸟雀也不见了踪影。我知道大风之后往往就有一场大雪。下雪的时候,风会慢慢平息。那时候会有一片宁静的雪原。可是,当再一次起风时就会把沙土和大雪搅在一块儿,接上去就是更为寒冷的冬天了。

由拐子四哥指挥,我们把小茅屋里堆满了过冬的食物和柴草。他让人在海滩上拣了很多干柴,用镐头和铁锹挖出了很多树桩,又把它们劈成柴火,在院子里堆起很高。这里没有煤炭,冬天只能用这些木柴取暖。屋子中央有一个噜噜响的小火炉,别提有多么惬意。看来这个冬天我仍然要在这个茅屋里度过了。这时候我想起了城里那个小窝,那里有暖气,而且房子密不透风,倒是一个度过冬天的好去处。

我在这个茅屋里想着那里的冬天,闭了闭眼睛。

拐子四哥让万蕙、鼓额和肖明子都在大风天躲在屋子里。园子里的活儿大致做完了。在这个冬天里,我们除了修修枝条、在大雪天里出去铲铲雪,把雪块堆到葡萄树的根部之外,就没有多少正经事情要做了。往年的冬天里,拐子四哥要和武早出去打几次猎——说白了只是一种游荡。他们真正给我们的小茅屋添上的一点儿美味,是从海边弄回的鱼和螺。可是这个冬天已经不可能了。他一个人不愿到远处去,他说那条伤腿老要痛。

只要风沙平息下来,拐子四哥就掮着枪往大海上走去了。他是去找那些看渔铺子的老人玩。

冬天里,打鱼的人都回家歇息了,可是船和网具都要丢在海边,于是就需要一些喜欢孤寂的老人待在海边渔铺子里看网。拐子四哥常常约我一块儿到渔铺里去。就在那里,我结识了很多有意思的老人。那些老人差不多完全一样:穿着厚厚的羊皮大衣,抄着手坐在铺子里,不吭一声。他们从不过多地流露热情,用眼瞥瞥你,就算是最大的欢迎了。渔铺子都是半截埋在地下的,冬暖夏凉。每个铺子里都有一个烧得旺旺的小炉子、一个小铁锅。铁锅里面常常煮了鱼。海边上的老人随便在浪印上走一趟,就可以拣回很多吃物。比如说三两个乌鱼、一条被海浪打昏了的梭鱼,几只海贝,等等。他们在这个寒冷的冬天里最离不开的就是酒。他们可以没有朋友说话,但不可以没有酒滋润喉咙。

他们对拐子四哥和我的到来总是非常高兴。三两个渔铺子里的人有时聚在一起,喝上一壶烧酒,就算度过了很好的一天。我在交往中知道,几乎所有看渔铺子的老人都没有妻室儿女,他们都是一些在海上奔忙了一生的光棍汉。年轻的时候出过远海,打过鱼,也争斗过,有的身上留下了一尺多长的伤疤。可是年纪大了,他们身上的血也就凉下来。他们可以安稳端坐在这个铺子里,可以一连几天不说一句话。他们大约从四五十岁开始就做起了看铺子的“铺佬”。打鱼的人都很尊敬他们,因为再也没有比他们更懂得大海的人了。海的另一面,海里面的岛子,大海中哪里有潜流、哪里有大鱼、哪里有凶险的妖怪,他们都一清二楚。所有到铺子里来的人在他们眼里都是些毛头小子,无论对方有多大的年纪,老人们都不愿和他们正经说话,因为他们懂得总是太少了。

不过拐子四哥算是一个例外。他尽管没有打过鱼,没有出过海,在一些铺佬眼里还算一个人物。由于我是由拐子四哥领去的,所以他们对我十分客气。喝酒了,拐子四哥当然算一把手。我基本上不会喝酒,这就使他们很不高兴——我不能喝酒,也就不好意思吃鱼了。锅里的大鱼在水里翻滚,散发着诱人的香味。鱼煮熟了,他们再把它放到案板上,用一把小刀吱吱地把肉从大大的鱼骨上剔下来,然后用刀柄拨成一堆一堆,每人一堆。我发现他们拨给我的那一堆最小,可我不能挑剔。我就像他们一样,喝着酒,把自己的那一份吃掉了。

2

外边下起了大雪,我们与铺佬不急不忙地喝着酒。拐子四哥喝得很多,他终于有些醉了。就在这漫漫大雪里,我扶着他归去,一步一步穿过海滩、杂树林子,向小茅屋走去。半路上,我发现万蕙、鼓额还有肖明子三个人,身上披挂着满满的雪粉迎接我们。天还不黑,他们不放心,怕我们在黑夜里迷了路,冻坏在野地里。我们几个人一块儿,跌跌撞撞、热热闹闹地回到了茅屋。

我因为喝了酒,浑身燥热,就走出来,一个人走到了葡萄园里。我发现所有的葡萄树都被大雪糊住了,它们像我一样,头上、脸上、脚上,到处都是厚厚的雪粉。我的脚印很深很深。我差不多要在每一棵葡萄树下停留一会儿,听一听它们在大雪天里的喘息。我心里说:葡萄树,我实在惦念你们。我来了,在这大雪天里来看看你们。最老的那棵葡萄树——那是葡萄园易手之前就活着的葡萄树,它现在就像一个老人那样:满头白发,皮肤粗糙。它身边则是一群毛孩子,是我和四哥后来亲手培植的一些小葡萄树。它们太稚嫩了,在这个冬天里冻得直打哆嗦——年老的葡萄树伸过手去,把它们搂在怀里,拍打着,安慰着,给它们讲几句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