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惫与焦渴(第2/3页)

我想起有一年夏末我与肖潇几个年轻人在这儿游泳的情景。这会儿,或其他一些安静的时刻里,我总是无法回避这个年轻的女教师。我知道两人之间有着深刻的差异,我们只在某一点上是相近的。可我知道这“某一点”恰好又是绝对重要的,它让我神往不已。在未来的岁月里,我也许会像感激葡萄园那样感激着她——我也许会在某个将要来临的告别中,把这句感谢告诉她。我会告诉她,一种永远无法表达的真实,就包含在这一句之中了。

2

正当我在海边上拧干短裤上的盐水准备穿上的时候,拐子四哥从远处走来了。他走得很急,一点儿也不像往日那么悠闲。他掮着枪,身后跟着斑虎。当他远远地看到我时步子越发急促了,走到跟前时已经气喘吁吁了。我问:

“四哥,有什么要紧事儿吗?”

他没有说话,站在那儿盯着我。他的目光里有一种奇怪的东西。

“怎么了四哥?”

他吐了一口气:“没怎么,找你哩。”

“谁?”

“都找你哩。”

斑虎用警觉的目光盯着我。我从它的神色里甚至看出了一丝怜悯。四哥说:“我知道你走不远,可还是不放心。也许是上了几岁年纪,我就不愿让你一个人走来走去然后一个猛子扎到海里呀。”

我笑了。四哥不再说什么,他把凑到跟前来的斑虎搂住了,手搭在它长长的鼻梁上。斑虎有些懊丧,只有它不会掩饰自己。它似乎变得沉默了。我突然记起好久没有听到它的吠叫了。我不知在这个季节里,它奇异的脑瓜正思索着什么?它在作出怎样的判断?四哥坐下来吸烟,吸了一会儿说:

“我什么都明白。从打小咱俩就在一块儿瞎逛嘛,有时一口气跑上老远,夜里也不回家睡觉。咱都是野性子。我的年纪大了,这条腿半夜里老疼,我如果不停地奔走一天,就疼得睡不着觉。这条腿拖累了我,要不我还会走哩。我看着万蕙厚敦敦的模样,老怕对不起她。我想这天底下只有你能明白我哩。要是我没有琢磨错,那就是你日夜让一个心事压着哩!”

我没有吭声。

“你往前走吧,你还年轻哩。不过我心里明白,前面什么也没有——顶多再有一处葡萄园……就为这个,我才在这儿待下去哩。我的腿伤了,里面的轴承老要咯吱咯吱响——我走了一辈子,再好的不锈钢轴承也会磨坏了呀。我要在这片挺好的园子里披上蓑衣,美滋滋地睡上一觉,渴了就吃一串葡萄。斑虎滑溜溜的皮毛磨在我腿上,让我怪舒服。再也没有比斑虎更懂事的啦,万蕙也不如……不过我知道拦不住你哩。你最后还会扔下这片园子。你不是嫌它不好,不是。你是要接上走。那就走吧,不过你真要走的那一天千万打个招呼……”

我心里真难过。我说:“不,我不会离开园子。我费了千辛万苦,我在这里老了好几岁……”

拐子四哥摇头:“可你让一个心事压着哩。”

我几次想告诉他:压住我的可远远不止一个心事啊,它起码是两个……四哥伸手把我身上黏着的沙粒扫掉,按按我的脊背,“四十岁了,身子骨还结实;不过也没有多少年它就该走下坡路了。人哩,急匆匆地一辈子,还要这么慌慌地走、走。人为什么要活下来哩?就为了慌慌地走?嗯哼?谁能说得明白……”

他捏着我的胳膊,用力地捏,又用拳头在我胸脯那儿轻轻地捶了捶:“我像你这么大年纪那会儿,从来就没安分过,这时候倒规劝起你来。你还没像我那样闯荡过,没折腾掉一条腿或一条胳膊。”

……

3

他走开时,我仍然躺在那儿。这儿离毛玉那片凋零的园子并不远。我一开始仰躺着,用胳膊遮住脸。一些大黄蜂在头顶叫了一会儿,然后又是更高处的百灵在闹。我鼻子里全是草棵的气味,是一阵阵艾草的药香。我偶尔移去手臂,侧脸望一下那座灰白色的海草房子,觉得在浓浓的荒滩底色之上,它真像是一个遥远的童话啊。我愿意这样一直看下去。童话里常常有大灰狼和狼外婆,这儿可真的有那样一个老太婆——她的样子蛮像,实际上却不是。我永远忘不了罗玲的故事留给心头的震惊,只是一时很难将眼前这个老人与当年那个逃难的姑娘融为一体。我倒真的愿意将她想象成一个狼外婆,如果再加上一条大灰狼,那个童话也就成了。因为生活太平庸了,我们需要传奇。

我正侧脸看着,突然发现这个面前的童话真的活动起来:在一圈围拢的木栅栏那儿,海草房子像是动了一下;从这儿看过去,因为太阳蒸腾的水汽的缘故,贴近地面的一切东西要不时地浮动几下……不过这一次是真的在动:一只大灰狼从小屋中走出来,细长的身子一出门就伏在了地上,这样足足有十几分钟。我一惊,马上坐了起来。这一下我看清了,它仍然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正这会儿从屋里出来了一个狼外婆,当然就是毛玉了。她蹲下看了看大灰狼,然后动手戳了几下……就像奇迹一般,那只大灰狼慢慢蠕动起来。老婆婆见它会动了,也就站起来,钻回屋里再也没出来。大灰狼竟能直立起来,望了望小屋,心有不甘地转过头,一拐一拐地离开了——当它走开一百多米远时我才转过神来,惊得差点儿大喊起来。我用力忍住,总算没有叫出那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