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惶 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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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谈得太久,回到园子已经很晚了。这个夜晚真是漫长而特别,它让我一下经受了这么多:惊异而痛苦,还掺杂着一丝苦涩。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甚至还有一种愤懑。我这会儿才发现,自己与那个极其聪慧迷人的姑娘之间原来有着如此深刻的联结:这个关于往昔冤案的探求者、自己一家的悲伤和苦难的倾听者,多么强烈地打动了我。也许正因为某些相加一起的沉重,它们堆积成一座沙岭,阻隔了我们之间的另一些交流。我们已经无暇他顾,我们都在忽略其他。然而今夜,离开她的这一会儿,突然袭来的竟是莫名的惆怅,是沉甸甸硌着心口的什么东西。我好像一瞬间遭遇了背叛,是这样的一种情绪压迫着胸部。当我发觉这种陌生的突如其来的痛苦时,终于有点儿警觉了。我不知道自己贪婪的边界在哪里,心的深处到底藏下了什么?我知道从某个意义上来说,每个人的内心里都有一个阴影,问题在于你愿不愿意承认它。我以前面对的只是另一个人,是肖潇对自己构成的致命吸引——它的渐渐逼近让我不得不寻觅新的伦理依据:每个时代都需要,每个人都需要。所以某些阶层为了减轻心理上的重负,更为了缓解种种压力,也就自觉不自觉地寻找起这方面的代言人,需要和他们一起,制造出全新的理由。这些代言者一般都散布在艺术界和思想界,特别是艺术界。再也没有比那些放肆的艺术品具有更加可怕的宣泄力和说服力的了,它们即便糟糕,起码也会营造气氛,会使一种新的、似是而非的伦理观念像病菌一样蔓延开来,并得到自动传播。就这个意义上来说,我想谴责混迹于这个界别中的一类人,并愿意把那些人称之为趁火打劫的“小偷”,称之为人世间最不光彩的合谋者。可奇怪的是,有时候我又想成为它的受益人。比如当下,比如我站在梅子和肖潇之间、因为情感的纠缠而痛苦不堪的十字路口时。我需要更时髦更具伦理高度的一些言辞来说服自己。

当我在黑魆魆的夜色中缓缓走回园子时,那一刻甚至卑劣地想过:为什么我就不是肖明子呢?真该死,我问过之后随即用力地拍了一下脑壳,以表达对这种妄念的惩戒。

在一棵老葡萄树下,有一个火头时明时灭,那是拐子四哥在等我。我走过去。

很长时间都没有吭声。这些夜晚他很少愿意把心事敞开,他开始喜欢留下来自己咀嚼。四哥悟性过人,在这个葡萄园里,惟有他一个人对我洞察秋毫。他已经感到了我心中隐隐的不安、我的牵挂、我的不可名状的忧虑和烦恼之源——它们既是崭新的,又是由来已久的……园子里的事情再忙再乱我也能够应对,因为我已经找到了对付这一切的办法。什么老经叔、村头儿老驼,还有税务、公安,这个平原上各色各样的人物都足以应付;实际上最难以回拒的,可能还是那些潜隐的、突发的、不可排除的什么。它们无可逆料,无以名状,就掺在这深深的夜色之中……

我和拐子四哥一样,都曾经把这片葡萄园当成了今生远行的终点——今夜看来这似乎显得浮浅和简陋了……万蕙手里提着一个小生铁锅走来,在一边默不作声地支起来,点燃了柴火。锅子里的水慢慢热了。这样的夜晚让人想起很多往事。时间真快呀,二十多年前的情景在眼前一闪而过——四哥和我在野外度过多少湿漉漉的夜晚。在芦青河边,他用玉米秸搭成了棚子,我们一块儿钻到棚子里过夜,一夜听着汩汩的河水,还有大鱼腾跃的扑通声。那时他还是一个真正的光棍儿,一肚子奇特的故事,还能教我怎样用脚踩鱼,怎样去挖螃蟹洞,怎样逮鳖。我们把刚逮到的东西放在棚子前的一个草堆上烧熟,然后对着酒葫芦,他一口我一口饮起来。那时我的酒量比现在大得多。拐子四哥一边喝一边告诉我:人哪,再年长几岁酒量还会更大;可是再接下去酒量又要变小……他醉酒之后的歌唱在河对岸都可以听见。有一天他唱着唱着,突然河那边的芦苇中有人与他应答起来。他止住了嗓子,立刻说:

“听见没?那也是一条光棍。那家伙不简单哩。”

“你怎么知道?你知道他吗?”

“不,你从嗓门上一听就懂,那些四处游荡、没家没口的人,他们的嗓子才会这样——甜沙沙的。你听不出,你还没长出那样的一双耳朵。”

那个夜晚他唱一句,河对岸的人也唱一句。他们唱的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明白。到后来,河对面的苇丛中发出了放肆的大笑。这边的拐子四哥站起来,也拍着手跺着脚哈哈大笑起来。

那个夜晚的露水把我们身上打得湿漉漉的,就像经受了一场毛毛雨。拐子四哥喝醉了,接着再也不愿干坐下去,领着我在河边急急地走着。他拍着腰部说,当年就在这个部位别着一支盒子枪呢——他的手在腰那儿一拤,又麻利地抽出,向着空中挥动,嘴里发出“啪啦啦”的枪声……走累了重新坐下来时,他开始讲一个故事:当年的兵工厂里有一个最漂亮的姑娘,胖乎乎的,比他大一点儿,常常和他在一起玩这手枪——有一次枪走了火,差一点儿把他们吓死……小铁锅里的水沸滚着。万蕙走了,一会儿拿来一些半熟的玉米和红薯,还有刚刚鼓成泡仁的花生。她把它们投进去,又放了一点儿盐末。四哥从衣兜里掏出了酒葫芦。这个酒葫芦如今已经变成了棕黑色。我们用一根树枝搅着锅里的东西。火苗沿着锅底舔上来,水发出噜噜的叫声。一种特别的鲜味有些诱人,它和四周的虫鸣、和这湿漉漉的夜气妥帖地搅和一起。我挑出一块东西吹一吹,递给四哥。四哥又放在掌心里撩了一会儿,放进嘴里嚼起来。他嚼得好香。万蕙把身上的蓑衣脱下,盖住他那条伤腿,又把他的腿往火边上推了推。我问四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