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惫与焦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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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就为了改变这个秋天里的什么,所有人都暗中攒着劲儿忙碌。大家汗漉漉兴冲冲,全力投入园子里的事情。是啊,这绝不是懊丧的季节——拐子四哥和万蕙在园子里来回奔走,还有肖明子、鼓额,他们都不停地做活儿,高声谈笑。最繁忙的收获期已经过去,拐子四哥辞掉了从周围村里请来的短期帮手,剩下的所有活计都要我们自己来做。这些日子里大家的衣服上都结满了汗碱,却顾不得洗一下。我设法逗鼓额和肖明子笑,甚至挑起一个话题与万蕙辩论了一场,大吵大闹的样子。拐子四哥笑语连篇,在园子里一会儿喊这个,一会儿喊那个,这一切都让人想起几年前那些火火爆爆的秋天……可惜无论是我还是拐子四哥他们,那种高兴劲儿好像都不太自然,而且硬装不了多久。那些秋天的收获离我们越来越远了,好像它根本就不曾属于过我,我只是匆匆走过的一个看客。可是这茅屋,这葡萄园,这片土地,至少留下了我几年的艰辛——因为我和大家一场漫长的劳作,一片凋落衰败的葡萄园才重新繁荣起来,它真的历经千辛万苦……时下令我怯懦的是另一种东西,它不同于沮丧和悲伤,是莫名的什么,在悄悄地、一丝一丝包围过来,离我越来越近……就是它让我犹豫不决,一次又一次驱赶着疲惫和焦渴!它让我屈服,让我时常变得六神无主。倦怠和渴望加在一起的折磨,这也许是从未有过的。

我一个人走出园子,避开那些喧闹的声音,一直向北。我这会儿只需要安静,需要一个人独处……我走到了海边,然后冒着稍稍的寒意跳到海里,痛痛快快地游了很久。这儿离打鱼人很远,浮在海里,只能看见远处那一溜儿活动的人影。他们的嘈杂只隐隐约约地传来。我游泳的技术很好,可以一口气游到很远。海岸线在我眼里越来越模糊了,前面,碧蓝碧蓝的,偶尔闪过一层墨绿的海水从我眼前掠过。我知道海底是深沟,长满了缠住泳人手足的长叶水草。

在这片孤立无援的大海上,我慢慢地安静下来。一个浪涌向我打来,把我的头发弄湿了,耳朵也灌进了水,那种难受的滋味使我想起了小时候听过的一个故事。那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有一个游泳能手,他一个人要游到一个海岛上去,并且以前成功了好几次。从海岸到那个海岛,通常都是坐帆船去。这一次他游到半路,突然腿抽了筋,半边身子痉挛。结果没有任何办法,就那么眼瞅着自己沉下去。他死了。当时有多少人传递着这个惊恐的消息!可是仅仅过了几年之后,也就很少有人提起他了。大家很快遗忘了他们曾经有过的一个游泳能手,以及他的不幸……我想这时如果像他一样,我在事故中消失了,那么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在哪里。四哥和万蕙、肖明子和鼓额,还有肖潇、罗玲他们,都不会知道我的下落。四哥也许会告诉别人,说我终于抛下了葡萄园,不辞而别了——

“他大概像我一样,又到远处游荡去了……”

我继续向大海深处游去。在这里连一只海鸥也没有,很远很远的地方似乎只有一个帆影。一条飞鱼从我的左侧飞去了;一些跳荡的银亮的小鱼不时从我身边蹿起;有一个花花绿绿的东西在远处向我招手,游近了,才知道那是一个海蜇——它正伸展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彩色触角,如果沾到身上,那是真正致命的。那个触角离我最近的时候只有一二尺远。我飞快地逃离,脸上渗出了汗珠,手心儿里有些发凉。

太阳在头顶闪烁。我身上由于沾了海水,这会儿被太阳一烤,紧绷绷、火辣辣,像被烙铁烙过了一样。这样只消一会儿我的身上就会蜕去一层皮——实际上我来到这片平原后,已经不知蜕过多少次皮了。我的皮肤曾让阳子、吕擎他们好一顿惊讶。他们说我像一个黑人;后来吕擎又纠正说:“不,像一个落魄的手艺人。”……他的比喻让我很满意,“手艺人”的涵盖可是宽广极了的。我愿意他们说我是一个真正的流浪汉,说我是一个打鱼人。“打鱼人……”我这会儿正羡慕地看着远处的一溜儿黑影。他们日夜不息的号子声曾多少次给了我力量。我有时真想加入到他们的行列。他们大口地喝酒,赤身裸体在海滩上奔走,睡在海边的渔铺里,说着没完没了的粗话。他们有时喊拉网号子的时候,还能够巧妙地糅进一些猥亵的故事。我不愿挑剔他们,因为我羡慕他们。我知道在这些粗糙的表层之下,覆盖着的是最柔嫩最纯净的东西。我了解他们——他们在设法排遣毛孔里渗出来的一种奇怪的汁水——那是生命的汁水。而我面对自己的,却是一颗被扭曲了的、既不安分又不年轻的心,这是四十岁的心,我对它已经有点儿失望了……在海岸上,我让身体沾了一层干沙,像穿了一件奇怪的汗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