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3/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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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罗玲来到了一片小果园里。这儿现在也成为了园艺场的一个组成部分,尽管与其隔开了一道沙岭、一片高高低低的沙丘,但仍然算是它的属地。原来的老树还有,可见树比人的寿命长得多。但的确有不少新的树木移栽过来了。现在的树木栽得更密了,所以没有一棵能够长成昨天那么大。现在是新的矮化品种,据说它们身个儿矮小,却能够更早地结果收获,并且因为需要的生存空间更小,所以按每亩产量来计还要合算得多呢。可是我仍然怀念那些威风凛凛的大树。我一想起那棵茅屋旁的大李子树心里就感动不已。那是我童年的依傍,我昨天的象征。我在大树原址徘徊时,罗玲问:

“就是这里吗?”

“是的,这儿是大李子树,它的南边一点儿就是那口砖井,我的外祖母常常在这里洗衣服。再往东南边大约十几米远处,就是我们的茅屋了。”

罗玲四下看着,大口地呼吸。她喃喃着:“当年这里会多么美啊,真正的田园风光……可惜啊!”

她没有说出的话就是:再好的田园一旦与人间苦难缠在了一起,立刻就丧失了全部的美——它还存在着,只是生活在其中的苦命人只有挣扎,已经无暇顾及了。

我在一个地方伫立——这里开着一朵多么美丽的小蓟花,它多刺的叶子中间挺起一簇粉红色的丝状花瓣。它好像是昨天的回应,是安慰和微笑。我蹲下来看着。

罗玲问:“你还能找到当年的墙基吗?”

我说当然。我用步子丈量着,大致确定了小屋的准确位置。罗玲立刻说:“啊,它多么小。”

是的,昨天所有的东西在今天看起来都小得吃惊。可也就在这看似窄小的空间里,着实发生了一些惊天动地的事情。“它当年的样子有点儿像你们园艺场西边——毛玉老太太的海草屋。不过它没有那么白的屋顶,这可能是因为离海边还有一段距离吧。就是这么个小屋,那会儿庇护了我们一家。说起来它的历史更远了,因为它并不是我们家里人动手盖的,而是外祖父家里一个仆人的小屋,是他留给我们的。算了,这话说起来就更长了,留待以后吧……”

就在这儿,就是脚下,有一段时间,几乎每个晚上都有一个持枪的人站着,他在暗中监视我们。他们在四周巡逻,抽烟,最后就站在这个地方,听屋里人的鼾声。我记忆中父亲能够打鼾,能够熟睡,这真是了不起的一个本领。他大概太疲劳了,吃的是最粗糙的食物,却每天被押到一个地方出牛马一样的苦力。

“您经常来这里看看吗?”罗玲问。

我摇摇头。真的如此,我很少来这里。我心疼。但我常常向这里行注目礼。

这是一个太过沉重的地方。我每次走到这里双脚都会沉得拖不动,离开后也要有几天不能安静。这大概是置身事外的人不能体味的。在我眼里,这里仍然响着一片呵斥,还有母亲的叹息,外祖母洗衣槌的声音,父亲的喷气声,父亲奋力一脚踢碎一件器具的声音……总之这里全是忍受和煎熬的声音,是活着和等待的声音。我要离开它一点儿,但不能太远——我经过了四十余年的辗转,再次来到离它十余里之处,只为了能够隐隐约约听到这一切……是的,不要太近,也不要太远。我必须能够随时听到嗅到摸到,就像现在。这里的每一寸泥土都是灼热烫人的,我不能过于挨近,可是我要按时寻来。

罗玲眼睛望向南方:“那位老人也知道这个小茅屋,知道一点儿这里的故事。不过他不认识您的父亲……他是在园艺场的时候听说的,而且还来这个地方看过。他听了我的话就说:‘哦,记得,那是在场子南边,一处很小的果园。’他的记忆力很好。”

我一声不吭地听下去。

“老人的心一直放不下。他见到我就想起了母亲,想起被自己人杀害的那五个人,他说那是历史上最悲惨的事件,是悲剧中的悲剧!有人希望这段历史被时间淹没,但很难。老人告诉我,一切都是从前几年开始的:一份内部资料突然披露了有关这个冤案的回忆录,作者是一个老人,他去世前留下了这份极有价值的回忆。可惜有关这个冤案的部分并没有说得太清。但这毕竟是第一次啊!老红军当时把这份资料看了不知多少遍,他说那个老人大概也只能说那么多了——一方面仍然时机不到,另一方面极有可能也就知道那么多——真正的知情人肯定还有,我们所要做的就是赶紧,因为这个人即便活着,年纪一定也很大了,我们是在与时间赛跑啊!这个冤案一天解不开,老人,还有我的母亲,到最后都闭不上眼睛。老人在那几天里对我讲了五个人遇害的前前后后,我一边听一边流泪……怪不得这片园子长得这么茂盛啊,原来这里被那么多人的血浇灌过!怪不得大风要把沙子吹来搬去,堆成一座座大坟似的沙丘,那是因为死不瞑目的冤魂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