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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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玲长长地叹气:“宁先生,我在这些年里与母亲父亲,特别是与老红军、毛玉这些人的交流中,觉得人活着真累,真麻烦!这麻烦不是一个人造成、也不是哪个人能把它赶走,你生下来,也就等于接受了它。不管是谁,全都一样!”

她的话我非常同意。不过她一开头叫我“宁先生”,至少在我听来有点儿调皮。漂亮姑娘都多少有点儿调皮,因为她们不调皮,遇到的麻烦会更多。我点点头:“是这样,人生下来,就等于坐到了一条工业生产的流水线上,剩下的就是按照设定好的一套程序不停地干下去了,这程序是别人设定的,所以你就不能自由。有一个德国人说过——‘活在你的世纪,但不要做它的奴隶。’可惜这多多少少只是一个良好的愿望而已。”

“像老红军,一辈子出生入死,想换一个住的地方都难。他在南方看起来环境不错,一个大庭院,有花啊树的,有鹅卵石小道。老人在这里打拳的时候,你会觉得他很幸福。只有知道了另一些事情你才会可怜他。老人整天被心事压着,它太沉了,好像海边上的那些沙丘,都压在他的心上。我的母亲也是一样。有时我想,哪怕就为了能卸下一点点他们心上的沙子,我也要加倍努力啊!躲是躲不开的,像那个毛玉,她当年肯定是为了躲开什么,这才找到一个男人嫁了。她住到这么偏远的一个园子里,最后还是不行。四周都在盯着她,让她不得清闲——也许她现在后悔了,后悔不该脱离队伍?她没有说,我只好猜一猜……我发现老红军一说到她就长时间不再吱声,他想起了很多事情,一时想不明白,就不说了。我已经是第二次去见老红军了,他一说到我的母亲就不能平静,一个劲儿地问她现在的情况:工作怎样?身体好不好?我说母亲有父亲在身边,一切都很好。老红军可怜我母亲……”

她的嗓子低沉下来,身子转到了一边去。我想她是不愿让我看到眼里的泪花吧。她在想自己的母亲。

“我想在入冬以前再去看他一次……他说过要迁到北方,说也许年内就会办这个事情,他不想再拖下去。”

“迁来这个园艺场吗?”

“不,没那么容易,顶多迁到东边的城里,上边会有安排……”

“那样我们就可以一起去看望老人了!不知他会不会拒绝我?”

“不会的。我第二次见老人时,在他面前说到了你,我特别告诉他——请你一定不要怪我,我当时一阵冲动,就把心里的许多疑惑和猜测都说了出来。我说了你们一家当年蒙受的冤案,特别是你父亲的一些情况……”罗玲说到这里胆怯地看着我,“我真的说得太多了,可是面对那样的一位老人,我有点儿忍不住。事后我就后悔了……”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我真不希望她说到那些事情——而且,我并不认为她这样年轻的一个女孩子,会理解我们这样的一个家族。罗玲在我沉默的一会儿也许洞悉了什么,赶紧解释道:

“……我想告诉您,那天见您时没有说得太细——其实我在您来到葡萄园之后,就已经了解了很多。再加上母亲说的,我知道得已经够多了。特别是知道您的父亲当年也是那个纵队里的人、也受了冤案的牵连,就立刻觉得我们是在一起的——我的这个想法或许有点儿幼稚,不过您会理解我当时的心情,我在这儿没有一个帮手。”

我看着她美丽的面庞,一动一动的鼻翼和长长的眼睫,觉得真是一个可爱的孩子。她那么执拗、刚强,还有些幼稚。在她这样的年龄,幼稚是难免的——问题是这个世界上年纪轻轻就老谋深算、像鬼一样机灵的人太多了。我没有再次责备,只是怜惜和喜欢这个年轻女孩。不过我还是告诉她:“我父亲当年只在纵队里干了不久,后来很快就转到了另一个系统——因为他的叔伯爷爷是另一边身居高位的人,所以组织上认为他更有利于做地下工作……还有,他受的牵连主要是另一件冤案,从时间上看要晚一些,开始只因为同情‘六人团’……”

她抿着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父亲主要是因为解放海港小城前后的事情,他与纵队接管城市的首长还有其他一些战友、与地方上的同志发生了许多矛盾和误解。有些历史旧账纠缠起来就很麻烦,虽然讲不清,也没有任何证据,还是把他逮捕了。从此父亲一生的苦日子也就开始了。好在这毕竟是接近取得政权或更以后的事了,形势还没有那么险恶——如果在更早的时候,我父亲就是有十条命也保不住的!这都是母亲在世时说过的,她说你父亲活下来了,总算不幸中的万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