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 任

1

接下去的一段时间鼓额一直在哭。她一哭就完全像个孩子,身体抽搐起来,什么话也说不出。我只得等待她平静下来。就这样,她哭着,说着,我反而一句也听不明白。我安慰她说:“不要害怕,不要着急——你慢慢想好了再说。”

我终于听到了她的轻声呼唤:“宁伽哥,我要一直在葡萄园里干活儿——我要一直在那里做活儿!”

“当然,这是我们大家的葡萄园……”

“我在园子里高兴死了,我长这么大也没这么高兴过。我喜欢和大家在一起做活儿,我不愿回家——我今天是害怕才跑回来。”

“你不想爸爸妈妈?”

她抹了一下眼睛:“谁说不想——要不想他们就不回了。我想,可我不愿回来。”

我还是不太明白她的话。我掸掉她肩上的一点儿泥巴,她说:“不用了,我反正得好好洗,好好洗——我给弄脏了!那个人硬硬地按住我,我吐他,用沙子扬他,他就打我。他打我的手,胳膊,还有,打我后边……”

我看出她胳膊上一处处发红发紫的斑痕。那是怎样凶狠的一个家伙!“他的力气太大了,按住我两只胳膊,又压住我的腿,我一动也动不了。我吐他,我没有别的办法……最后亏了斑虎……它不知从哪儿扑过来,像飞一样从半空里下来,咬住了那个人。这时我才爬起来,可是什么也看不见了,眼前的东西都在打转儿。斑虎在和那个人厮打,扭在一块儿滚着。那个人流血了,哇哇叫着用什么东西去打斑虎……我趁这会儿从葡萄架下钻过去,然后就跑起来——我跑啊跑啊,一直没停,跑了老远才站住,这才明白是往自己村子里跑。就这样,我一口气跑回来了……”

我松了一口气。好在这个孩子总算从恶狼爪下逃开了。不过还是应该亲手杀死那个恶棍。我问:

“他长得什么模样?”

“看不清他的脸,我认不出……”

“一点儿都不熟悉这个人,他以前也没有来过园子?”

鼓额摇头:“看不清……天快黑了,他扑过来那会儿我还以为是狼。两只爪子按一下我的胳膊,胳膊上就是十个青印。他咬我的头发,一绺绺都给咬断了,他大概想把我嚼一嚼吃了……”

我不再追问下去,只让她好好休息。我要到她父母那儿去,可她伸手挡着不让我离开。我只好坐在炕边。她一声不吭,躺下时,一双眼睛还在注视我。她躺在那儿,扁扁的像一条小鱼。

2

两个老人在那儿合计着,执意要留我吃饭。我同意了,但决不让他们为我张罗。两个老人快要急得哭出来了,女人说:“天哩,东家,你还让俺露个脸不?”我说:“如果你们为我出门买东西,那么我现在就离开这里。”他们见没有一点儿通融的余地,也只好答应下来。

两个人立刻忙活起来,翻箱倒柜,好像不仅要做吃的,还要找穿的一样。到后来我才明白,柜子里藏着一点儿花生和绿豆。他们还从一个角落里找出了一瓢白面。接着我闻到了香喷喷的气味。锅里的油在滚动,我看不清他们在做什么。我已经没法再劝阻他们了,只好等待。这段时间我一个人坐在炕上。我伸手摸了摸被子,发现这被子像牛皮一样硬,油亮油亮,已经看不出纹理了。这被子里面好像絮的不是棉花,而是别的什么东西。我想这被子差不多能敲出声音来,晚上怎么御寒。我仰起头,看到的是熏得焦黑的高粱秸屋顶。从高粱秸顶棚上还垂下一个口袋,沉甸甸的。因为它吊的位置非常奇怪,引得我站起来捏了捏。那是半口袋玉米粒,可能是留做种子。炕上的两个枕头也让我惊讶,因为它们纯粹是用麦秸捆成的两个疙瘩,没有布面包裹——好像就这样枕了几十年,已经乌黑油腻,一时还辨认不出是什么做成的。炕席子早就破烂不堪,用布头钉过,又用牛皮纸糊了一遍。如果我不是亲眼所见,怎么也不会相信还有这样贫穷的人家……我不知为什么又想到了那片葡萄园,想到了它在那个春天的寒酸,想到了它原来的主人……该吃饭了。一张小小的四方桌上摆得很满,看上去一桌菜肴金灿灿的,十分好看,飘出的气味也好闻得很。凑近了一看才发现,它们差不多全是用咸菜条、玉米面和花生、绿豆变着法儿做出的——每一样都用油炸过,然后再配上一点儿青菜煎炒。我真佩服他们的巧手,竟可以把如此简单的东西做得这么好看,这么丰盛。由此我又想到了那个万蕙,终于明白了平原上的人到底怎样练成了如此独特的手艺——他们可以做出色彩斑驳野味十足的饭菜,原来最好的导师不是别的,而仅仅是贫穷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