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沙 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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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玲得知鼓额的事情专门来到了园子里。她几乎没有与其他人说什么,直接就约鼓额到她的小屋里谈了半天。我想她是要询问一些现场的情况。从鼓额那儿出来,她一个人在园子里走了半天,不愿与我们说话。她有时低头看看葡萄树,蹲下来研究一下曾经得过病的根部,从裤兜里掏出那把闪亮的匕首样的工具刀在藤蔓上刮几下……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她了,听肖潇说最近她又一次离开这里,去了遥远的南方。对于这个女技术员的时常外出,场里人已经习惯了,并且都以为那个场长对其另眼相看。

她在园子里独自转了一会儿,然后就走向我。这时斑虎从一旁穿插过来,它和她一下子拥在了一起。罗玲完全顾不得我了,和它亲热着,扳着它的头,然后认真地研究着那处伤痕,斑虎竟然一动不动地任其抚动着毛发……她搓搓手走到我跟前,点点头:“它真是勇敢。那个凶手如果再打偏一点儿,它的一只眼睛就完了。它的肋骨那儿也有伤,它跑动时你会看出来。”这在以前我和四哥都没有发现,我佩服她的细心。这样待了一会儿,她突然提议说:

“我很想去园艺场南边——你家过去的茅屋那儿看一看,可以吗?”

我迟疑着,告诉她早就没什么茅屋了。她说这个知道。

我回头与四哥打了个招呼,然后就和她一起出了园子。从这里到那个地方的直线距离约有十二三华里,可是因为要绕路,实际路程也并不短。我们本来可以从园艺场内部走,但为了避开那些好奇的目光,还是沿着它外面的栅栏绕行起来。这里安静极了,除了我们两人踏着落叶发出的沙沙声,再也没有其他嘈杂。一路上要翻过一片片沙丘,这些沙丘有的在逐年增高,有的在缓慢地移动,它们当中有不少像巨大的坟丘一样:我每次看到它们都要想起一个令人心酸的故事,那仍然是关于父亲的故事。

那一年他刚刚从监禁地放出来,因为不知道母亲和外祖母已经带领我们全家来到了这片荒原上,所以就一头扎到了那座小城里去了,去寻找我们的老宅——这座有名的府邸早就被当地政府占用了,有人告诉了这一家人的去向,说得不清不楚。父亲用了多半天的时间才算弄明白了落难的一家人正在哪里等他,就踉踉跄跄地往荒原上赶。他到了茫茫海滩上,一头扑倒在这些风成沙丘上,就再也不愿挪窝了。

这里到处都让他想起过去。战斗最激烈的日子里,他们的队伍从山区转入了这片荒原,并打过几次残酷的血战。他见到这些沙丘就想到了战友的墓地,可就是不知该趴在哪一座沙丘上哭泣,因为它们大都一样,分不清它们是坟头还是空空无人的沙丘。是的,这里真像世界上最大的坟地,它们连绵几十里,一直沿荒滩蔓延下去,一眼都望不到边。

父亲那一天在这里走啊走啊,直到全身再也没有一点儿力气,一下子倒下了。他又饥又困,昏厥了几次,最后才算是找到了那个小小的茅屋,它原来就隐在一片小小的果园中,在一棵巨大的李子树下……而今这棵李子树已经没有了。像我们习惯于消灭这片土地上任何奇迹一样,大李子树作为我们一家、我的童年的最重要的见证,已经没有了。代它而起的是另一些李子树,它们有的也长了很大,但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一棵了。我总是把现在这一带所有的李子树都想象成它的子孙。

罗玲走着,终于说到了最近的一次远行。原来她一次次的外出并非像一般人认为的是“游玩”——那不过是掩人耳目的一种借口。实际上她只为找一个人,他就是原来的老场长。费尽周折,怎么也找不到这个人。一个大名鼎鼎的老红军竟然从人间蒸发了。尽管如此,她从不灰心,直到如愿以偿了。说到这里她十分兴奋:

“他给打发到了南方。老人身子骨还是那么硬朗,每天打一通拳,写写回忆录。他见到我,当弄明白了我是谁,一下就拉住了我。老人的手抖得厉害,我知道那是激动啊。他半天不说一句话,最后松开我的手,吐出一句——‘你母亲,真不容易啊!’我看到老人眼里有泪花一闪一闪的,差点哭出来。老人的房子很宽敞,就让我住在家里。他告诉我说:‘孩子,我这一辈子主要的经历都在北方,所以我还想回去。我在哪里居住应该是自由的,我身上负了好几处伤,总该有选择居住的权利吧?’我说那当然。他又说:‘可是只要我一提出挪挪窝儿,立刻就有人来劝说,说还是南方好啊,这里才有利于你养病……我不会听的,我最多这一二年里就搬回北方……’老人把大量时间用来谈往事,这让我像重新活了一次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