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田 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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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玲全力挽救我们的园子。她一连几天都来这儿,连续查看施药后的葡萄树。她与过去的园艺师采取了差不多的方法,只是这一次把葡萄的根部掘得更深,用一种紫黑色的药水给它们仔细地刷过,然后再用土盖住,并在葡萄的枝茎上喷洒了另一种药水。她说:“如果四五天内不下雨的话,这种办法才可能有效。”

我们大家都担心下雨了。还好,四五天之内没有落一滴雨,太阳一直很好。除了太阳白天的照耀,晚上还有月亮。在可人的月光下,拐子四哥长时间地在园子里走动。我觉得这一段日子他已经有些憔悴了。他对葡萄树投入了太多的情感。他本来像我一样,是一个游荡不停的人,可如今竟能守在葡萄园里,如此痴迷。他不停地操劳,养鸡、养鸭,种了蔬菜,为它来回奔波……几天时间过去了,罗玲又来过几次,细细检查了几遍,认为情况也许令人满意。她说接下去如果葡萄叶不继续蔫下去,那就说明是有效的。

我的信心在增强,因为我渐渐觉得罗玲可以信托。她虽然在大家面前愿意开玩笑,说很多废话,还不免有点儿过分的嬉戏,可当她进入具体的操作过程时,却认真到了极点。她比我见过的所有园艺师都要严格和谨慎。我越来越能够在心中确认:她的快言快语和大大咧咧的举止都是故意的,无非是为了遮掩自己的心机和使命。这是一个聪明透顶的女青年。

效果在慢慢显现。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们的希望也一天天增大。连我也看出葡萄树一点点儿变得精神了。有一天拐子四哥甚至对我讲:它们又发出了新的叶芽!我看了看,证明他说得是对的!他抑制不住兴奋说:“我去告诉罗玲吧,我这就去告诉她。”

老人一拐一拐地往园艺场跑去的时候,我是多么高兴。他喜欢上这个姑娘了,这比什么都好。那一刻我又想到肖潇——她也该来看看我们康复的园子啊。

那个一拐一拐的身影跃动着,渐渐消失在一片绿色里……这真像是我们的一个特殊节日。就在我们的园子大喜过望地复苏之后,梅子在这个初秋里终于答应了我的邀请。接站的电话传来的那天我差不多彻夜未眠,拐子四哥半夜了还蹲在这儿吸烟,说:“好哩!孩子和他妈到底要来啦,你的苦日子到头了。我早就琢磨:这么好的园子嘛,还有不喜欢的?”我听了多么宽慰。但母子俩到底能在这儿待多久我也心里没数。可他们到底还是要来了。

天刚亮,我们就雇了一辆马车,要到稍远的车站去接他们。

开始的时候我想找一辆汽车,四哥却说:“用一架马车吧,俺这地方年轻人娶媳妇,都是用一辆马车,搭上花席篷子,里面再铺上毡子,新媳妇坐在里面,车老板鞭子一挥,马蹄磕踏磕踏,那才像一回事哩。”

万蕙乐得合不上嘴,说:“早就想见大妹子哟,早就想见大妹子哟。”

叮叮当当的牲口铃声喜气洋洋。我觉得这真像去娶亲似的。我们在车上颠簸,全身暖融融的。这个秋天是那么富足、绚丽。车子两旁的庄稼地一片葱绿,高粱穗子刚刚变红,还有一片连一片的花生田,喷着绿气的红薯秧,抖着大叶片的玉米……各种稼禾的气味将我们团团围裹。我很久没有听到这样亲切的马蹄声了:磕踏、磕踏,这是一种非常踏实的古老的安慰。这种声音还让我想起了午夜的雁鸣,想起了我的童年,它们连带着多么久远的往事啊……在那座城市,我常常在深夜里醒来,听到寂静的街巷里传来磕踏磕踏的声音——这个城市白天不让马车进来,它们只能趁深夜穿城而过。它使我忘记了身处熙熙攘攘的城市,恍惚来到了一片原野……我拍了拍正在车上沉思的四哥,说:“四哥,你唱一唱吧,我很久没听到你那个粗咧咧的嗓门了。”

四哥说:“没喝瓜干酒啊,你让我唱什么。”

“就等于是喝了吧。”

他咳嗽几声,看看马车夫。马车夫给他一个赞许的笑容。他唱了起来。

这歌声混混沌沌,颤颤悠悠,真是陪伴行路的好东西。我看见马车夫身子一颠一颠,把鞭子倒过来,用粗粗的鞭杆在牲口光滑的屁股上轻轻拍打,随着歌声打出了一种节奏。

接下去四哥的歌声就很少停过。原野上,各种野物都在忙碌,我看到有一只野兔箭一般驰过,在花生田里,那像绒球一样的尾巴一荡一荡地消失了。一只苍鹰在高空盘旋,有一段它简直是凝住了,一动不动;后来翅膀一仄滑翔下来,在我们的马车左侧漂亮地掠了过去。

“看哪!看哪!”四哥停止了歌唱,伸手指着远方——碧绿的薯秧田里有一个火红色的姑娘:头巾是红的,衣裤也是红的,站在那儿望着什么。这真是一幅美丽鲜亮的图画,我们三个不眨眼地看着。四哥说:“只有新媳妇才这样哩!”他又重新唱起来……一直唱到了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