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 谈

1

这事情突然就郑重起来。我不得不让她再次进入茅屋,并且让四哥为我们瞭望着。这种神神秘秘的样子弄不好就是一种滑稽。但屋里只剩下了我们两人时,气氛一下就变了。我很快明白,这次是真的了,真的有什么就要发生了。我甚至想面前这个女人刚才的一番咋咋呼呼,起码有一多半是为了遮人耳目。她这会儿的神色是那么肃穆,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她再次开口时嗓子也不像在屋外那样脆亮了,而是略带沙音的一种低沉:

“怎么说呢?我这样做还是太突兀了,不过我不想再拖下去了……还是从自己母亲说起吧。这话说来太长了,我只能拣主要的讲一下,以后有时间才能说得细发一些,只是你千万不要把今天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就连肖潇也不能说……”

我想到了什么,马上打断她的话:“慢着,有个谜我得解开才行,我想问问,很早以前的一个月亮天里,我在毛玉的小屋南边遇到一个带刀的姑娘,她就是你吧?”

她将那把工具刀放到桌上:“这就是这把刀吧。”

“可是你为什么……”

她点点头:“我会说的,还是从母亲说起吧……她以前就来过这儿,以考察的名义待过很长时间——当然是因为别的事情,更重要的事情。她其实是来找一位老人的,找这里的老场长。那人是个老红军,是她前夫的战友。母亲前夫是从国外回来的人,是纵队的创始人。他后来被自己人杀害了,属于被秘密处死的‘六人团’成员。这就是历史上那件有名的冤案……”

“‘六人团’!你在说……”我脱口喊了一声,打断了她的话。

她愣怔怔地盯我一眼,接着说下去:“这六个人当中有三个是从国外回来的,连同另外的两个,就这么死了。老场长当年要不是跑得快也得死,他也是六人之一……母亲就是为了丈夫的事才来这里的。那个老场长年纪一大把,身上又有伤,却主动来这片荒滩上建一个园艺场……”

我一句句听得仔细,心弦被强烈地拨动着。我在想父亲,想岳父的那次得意的谈话。我觉得心弦绷断处又开始渗血……她说到这里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探了探,声音更低了:“我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我一直要找你……”

我站起来:“这是我的老家……”

“我知道。这也是母亲告诉我的,她说在园艺场南边不远有一座小茅屋,当年里面住了一家从城里赶出来的人,男主人也牵在一桩冤案里,他也是纵队的人……那个人就是你父亲!”

我的一颗心嗵嗵跳起来。

“想想看,你在城里过得好好的,有老婆孩子,如果不是因为什么事情,绝不会来这里种葡萄的。我只想听一句真话——我想了好久,在园子边上来回走了多少次……我们千万不要闷在心里……”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看得出,她有些按捺不住了。我压抑着心底的激动,看着她。面前的姑娘快言快语,却想不到暗怀一个如此重大的使命。令我羞愧的是,自己虽然对家族的命运耿耿于怀,却害怕纠缠而怯于行动。我经营这片园子的目的是单纯的——我摇摇头:“我只是厌烦了过去的生活;还有,我日夜都想回到自己的出生地来定居。至于父亲的冤案,它拖的年头太久了,从我母亲在世时就已经不抱希望了……”

罗玲认真听着,后来摇了摇头。她走到窗前,倚在那儿拂了拂头发,取下衣领处的纱巾,团一团塞在口袋里。她的声音仍像刚才一样低沉,只是变得更加缓慢了:“我来这儿是为了母亲,她太可怜了。父亲支持我这样做,同意我留在这儿。他知道母亲心里的那个疙瘩有多大,她只要活一天,就要为那个冤案奔波。她年纪大了……我看过母亲拿出的前夫照片:他有二十岁左右,西装革履的,是在国外学习时候照的。母亲说拍过这张照片的第二年他被派回来。两个人结婚不久他就牺牲了。照片上的人一头浓发,一双大眼睛看得人心疼。母亲说,没有他就没有纵队的创立……谁也想不到的是,后来形势险恶起来,他竟然被自己人杀害了!那个下达暗杀令的人已经是个高官,他直到今天还躲在暗处,将这桩罪行推到已经死去的人身上……”

我听着,觉得四周像冬天一样寒冷。我双臂抱紧了自己。“六人团”,这在岳父嘴里同样是讳莫如深的一个字眼。

2

罗玲又从头谈起来这里的始末:在大学读书的时候,她曾和几个同学结伴到远处去旅行。他们只带了一个绿色的挎包,就像当年的红卫兵串联似的。她觉得当年的红卫兵除去一点儿肤浅的热情,除去一点儿其他的东西,比如说那些无知和盲从、极端和偏执,还有对于文明的恶剿之外,有许多地方倒也可爱。比如说他们的远行精神——竟然能像红军一样长征远方。他们身上的浪漫和纯洁,连同他们的小黄帽子、军用皮带,今天看也没什么可非议的。总之他们那次旅行像流浪者,一口气走了很多地方。他们利用那个假期考察了几处园艺场,看到了各种各样的果园。他们到过原始森林、到过东北的长白山,还到过漠河。那一次远行最后苦极了,多少有点儿可怕。另一个假期他们又到了南方,到过中原,后来在黄河下游以东的平原上发现了这个园艺场。当时的园艺场绝不像现在,那时它纪律严明,有很好的领导——场长就是那个老红军,这人很有意思,蓄着大胡子。他的孩子们都被他管教得规规矩矩,安心在场里劳动。园艺场当时很热衷于搞民兵工作,这也许是因为有个老场长的缘故吧。因为这里地处海滨,他们所进行的都是一些准军事活动,令行禁止,跑步训练等。女职工也就是女民兵,她们一个个都很神气。她自己当时很羡慕这里的一切,当即起了个念头,毕业后要到这里来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