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 偎(第3/4页)

她的父母戎马一生,却没有给自己的儿女一点点漂泊的渴望……也就在老人不断回忆纵队战斗生活、谴责和声讨叛徒的时候,我却从中寻觅到一些可怕的踪迹。心底的那根老弦被一次次痛苦地拨动、牵拉,最后终于发出了一声巨大的鸣响:它断裂了。一滴滴血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渗流,痛楚使我日夜挣扎。也就从那一天开始,我的游走再也停不下来——一直走向东部,从山区到平原,因为我想让每一步都踏在先人的脚印上……纵队,叛徒,“六人团”,最残酷的杀戮——这其中就交织着两个男人的故事,岳父与父亲的故事……在一切都未能清晰之前,我将对梅子守口如瓶。父亲啊,你蒙受了不白之冤,你死不瞑目。作为后一代,我已经无法停止追寻。

除非有一天我将一切遗忘……我害怕看到梅子抱着小宁、一声不吭的样子。她坐在那里,有时纯洁得没有一丝瑕疵。她抱着自己的孩子,抱着一个刚刚成长的人,坐在那儿,目不斜视。那时她全身的温暖都倾注在了孩子身上,抚摸他,安慰他,好像他刚刚遭受了巨大的惊吓——当然谁也没有去惊吓她的孩子,没有。无辜的人,母与子。我们只是有过沉默,有过不易察觉的一丝不愉快。小宁在怀中变得很老实,他用陌生的目光看着他的父亲,他这么久久地望着、望着,那目光直接穿越了这个遥远的秋夜,穿过葡萄园的深深的稠稠的夜色,落在我的身上。他的目光能够透过一个个枝叶浓密的葡萄架,像星光一样逼近了我。

这目光沉沉的让我不能忍受。我做错了什么?我一直在穷究它的意义。可是,经历了这么长的时光,我真的有点儿气力不支了。有时候我真想马上起步,赶紧地走,快快地走。我想在太阳升起之前就赶回那个城市,赶回他们母子身边……我渴望奔到那个散发着热烘烘的气息的家。可是……我的后背紧紧倚住的是葡萄架上的石柱,后背像被粘住了一样。我正在缓慢地化为一棵葡萄树,根须一点点扎下去、扎下去……这个午夜我真的感到了疲惫。露滴从葡萄叶上滑下来,大滴大滴落到我的脸上。我该好好歇息了。睁开眼睛,远远近近的葡萄树像山影一样叠压着——它又一次让我感到了难以承受的一种沉重。我想世上的一切,只有它深深地嵌入你的视野时,你才算真的看到了它;只有印入你的灵魂之中,你才算拥有了它。如果这会儿有个陌生的过客看见这片葡萄园,会觉得它微不足道。它只不过是一次非常偶然的闪现,它在路边。那么它旁边的园艺场,南边的那个村落,也都是很偶然地搁置在平原上吗?同样如此。它们对于那些过客仅仅是一次偶遇,而对于另一些人却是要血肉相连,生死相依。也就是眼前的这片葡萄园,它已经使我难分难离。

4

有什么在柔柔地抚摸着我——啊,原来是斑虎!我紧紧地捧住了它的脸……它是我们当中最敏慧的一个生灵。大概它深夜坐起来,揉一揉惺忪的眼睛,突然发觉茅屋中的一个不见了——没有了他的鼾声嘛。它侧着耳朵倾听,发现了一个人正在园子深处喃喃细语,听到了他的心声。它激动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沉浸在一片回想里,它就蹑手蹑脚地走到了我的跟前,那湿乎乎的鼻梁一下触在了我的脸上。

它这会儿那么冲动地围着我扭动,舔着我的脸和手,往我身上紧紧依靠,每一根毛发都在颤抖。它也许担心我做下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情,怕我一个人就此走开,再不回返,抛弃了这座茅屋。它好像很少记得我一个人这么孤零零地在园子里待上一夜,露湿衣衫。这个人要干什么呢?它用力地用脸颊压迫我,逼迫我说出真实的想法、心中的秘密……我搂着斑虎低语道:“你不明白,你什么也不会明白,我只是要安静一会儿。我只是睡不着,失眠了,一个人出来走一走。也许我们一块儿跑跑,就会赶走那些不愉快了,天也快亮了,是不是斑虎?”

它显然听得明白,腾一下站起来。于是我们就奔跑起来。斑虎愉快极了,它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跑得这样慢,既然是跑嘛,就应该撒开丫子狂奔。它觉得不过瘾,就不断地跳跃起来,把前爪举到我的耳朵上方。它呼呼的喘息声真像一个长跑运动员。后来我们竟跑出了葡萄园——刚刚出了园子,斑虎就跑到了前头,奋力地向着通向园艺场的那条光洁的土路跑去。我说:“不,不,我们往北、往北。”

我们向着大海跑起来。一丛丛的灌木被我们甩到了身后。沙滩上有的地方寸草不生,只留下一片洁白的沙子,太让人喜欢了。我有时倒下来,斑虎就扑到了我的身上,用湿热的牙齿含住了我的胳膊,只是不舍得用力。它肉乎乎的爪子搭在我的胸脯上一推一推,像是要故意胳肢我笑。我大声求饶:“斑虎!斑虎!”斑虎发出了亲昵的声音。它想用这些赶走我满腹的心事和不快。我弹了弹它的脑壳,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