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篇(第2/10页)

我唤他,听不见他的应声。我睁大眼睛向四周看,屋里并没有一个别的人,只有白的墙壁和简单的陈设。我突然记起来:“孩子”病了。

我被捕的时候,他正患着病睡在家里。我因为忙着调解同情者的纠纷,和做别的工作,不能够去看护他。我每天只到他家里去一次,但很快地就走了。在那些时候他躺在床上常常拿一本书在看。一个老妇人在旁边照应他。他的面容很憔悴,只有两只眼睛还在闪闪地发光。

啊,我记起了。许多的事情我都记起来了。有一次我到他那里去。那个老妇人出去了,他独自坐在床上。他看见我进去,竟然要下床来,却被我连忙阻止了。

“你来了,我今天一整天都在想你,”他大声说,一个笑容使他的憔悴的面容显得美丽了。他告诉我他的病已经好多了,可以勉强坐起来。他又叫我在床沿上坐下,央求我多坐一会儿,陪他谈话。他说一个人躺在床上太寂寞,如果我不常常去陪他,他就会不顾病体跑到外面去。

我和他谈了许多话,我把我的工作情形告诉了他,他也讲出了他的一些看法。

“姊姊,告诉我,象我们这样的人也有恋爱的权利吗?象我这样把生命许给事业的人,”他突然问我,他的脸红了。

我惊讶地望着他,我不懂他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我微笑地说:“当然是有的。但是,孩子,你为什么突然想到这件事情?”

“但是这本书上不是说‘我们爱我们就有罪了’吗?我想一个人既然把生命许给事业,那么他自己就没有一点权利。”他指着手边的一本书,是左拉的小说。[1]

“都么你为什么又要问我呢?”我嗤笑地反问他。

他的脸红着,他迟疑地回答说:“但是事实并不是这样,我——”他突然住了口。

我以为我明白了,便抿着嘴笑起来。半晌我才说:“你一定是爱上了谁。是吗?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他不答话,我便接着说:“孩子,你是有权利的。你不象我,你还年轻。没有人能剥夺你的这个权利。说‘我们爱我们就有罪了’,那只是一句蠢话,不要相信它!”

“但是我所爱的那个人,她也有权利吗?”他迟疑地问。他埋下头去,不敢看我。

“为什么她没有呢?女人和男人一样,”我笑着回答。我在想:这个女人究竟是谁呢?在我们的同情者中间也有几个少女。我想可以和他发生恋爱关系的至少有三个。我便问:“是张吗?”他摇摇头。“王吗?”他又摇头。“赵吗?”他依旧摇头。

“我现在不告诉你,”他顽皮似地说,就把这番谈话结束了。

那时候我没有时间去想这些事,但是现在我渐渐地明白了。

是的,我又记起来了。另一天我走进他的房里,他闭着眼睛在背诵一首诗。他听见我的脚步声便停止了。我只听清楚一句:

那令我生爱的人儿永不知道我的爱。

那令他生爱的人儿究竟是谁呢?我现在开始明白了。

啊,还有。他有一次在谈话里忽然正经地问我:“年龄的相差和爱情没有妨碍吗?”我因为马上忙着谈别的重要问题,所以并没有回答他的这句问话。然而如今我完全明白了。

孩子,你的心我完全明白了。我这时候才知道了你的爱情,但是已经太迟了。我们连见面的机会也被人剥夺了。

三月十二日

今天和那个奴隶谈了一些话。她说她几年前就知道我和杨的名字。她说在奴隶们中间如今提起杨的名字还有人流泪。她说起她的生活的困苦,一面说一面揩眼睛。我知道她的丈夫在别墅里做奴隶;她的一个独养子在高国占领者的大厦里当差,但是最近突然死了。她说:“他死了也好,免得活着受罪。”

“那年发生大屠杀的时候你在什么地方?”我问她。

她听见这句问话脸上现出恐怖的样子,恰恰在这时候高国兵士在外面大声咳嗽,她连忙向外面张望一下,就急急走出去了,留下我一个人在房里。

一张面孔闪进我的脑子里来,又是那个“孩子”。

“我们要反抗。如果反抗的结果就只有刑场、枪弹、监牢留给我们,我们也要反抗到底。”这样激昂的话从他的可爱的嘴里吐出来。他站在一张条桌前面,对着许多同情者的痛苦的、朴实的脸说话。他自己的脸被热情燃烧得发亮。他真可爱呀!许多人被他说得流泪了。他的话一句一句地进到人的深心。

“我不要戴这奴隶的镣铐了!我不知道你们大家的意思怎样。对于我,与其做一个顺从的奴隶而生存,毋宁做一个自由的战士而灭亡。灭亡并不是一个可怕的命运,它比在压迫下面低头、在血泪海里呻吟要美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