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篇

一 里娜的日记

三月八日

这是我患病以后拿笔写字的第一天。我觉得我的精力已经逐渐恢复了。我还要活,我还不会死。是的,我的事业还没有完成,我不会死。

从那个送饭来的奴隶的口里我才知道我还在病院里睡过了十几天。病院里的生活不曾给我留下什么印象。我只记得一个有黑胡须的医生天天来给我打针,一个中年的看护老是坐在我的床前,一个高国军官时时来看我。有一天我可以坐起来了,于是两个看护把我扶到汽车里,由两个高国兵士押送,把我送到这个地方来。我在这里又躺了两天,才可以勉强行走。

这个新地方的确比那个囚室舒适多了。外面是一所花园,里面有三间房屋。我自己住一间,一个奴隶住一间,还有一间留给那两个看守的兵士住。

自从离开我父亲的别墅以后,我就没有过着象这样舒适的生活了:用不着自己劳动,一切都有人服侍,什么东西也不缺乏。然而我却宁愿回到奴隶区域去,因为在这里我究竟缺少一件东西,而且是最宝贵的东西,那就是自由。

我一生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爱自由的。然而我愈爱它,我便愈痛切地感到我的自由给别人剥夺了。我固然可以在自己的房间里做任何事情,但是我却不能不听见那两个高国兵士的咳嗽和谈笑:这给我提醒我是个失去了自由的人;我可以在花园里随意行走,但是我始终被那两个高国兵士监视着:这也给我提醒我是个失去了自由的人。

花园的铁栅门永远关着,那一把大铁锁沉重地垂在门上,我每次看见它,我就要埋头看我的手腕,我在考虑我能不能把它从门上扭下来。然而我是一个女人,又是在病后,我没有这样的力气。我想,要是他们不把我移到囚室里去的话,我这一生恐怕不会活着走出这所花园了。

在囚室里我已经把我的希望完全埋葬了。到了这里我又一次埋葬了新的希望,可是新的希望却不时来引诱我。

花园外是一条泥土路,垣墙里绿树的茂密的枝叶垂了些到外面。园里有几种花已经含苞待放了。我或是坐在窗前,或是走在花径里,我常常看见铁栅门外过路的奴隶们的孩子,有男的,有女的,他们手里提着篮子,或者提着桶。他们走过这里总要在铁栅门前站一会儿,他们在谈话,有时候还要唤两声我的名字。我不认识他们,他们居然知道我。我虽然不能够和他们谈话,但是看见他们的天真的小脸,也够使我安慰了。这下一代人,我想一定比他们的父母更有希望,他们将来一定不会做顺从、屈服的奴隶。不过我耽心我以后不会再看见他们了,因为今天早晨那两个高国兵士对他们说了些恐吓的话,还把那个七八岁的苹果红脸颊的女孩打了一下。

在这个岛国里不平的事情太多了,就在这么清静的地方也还会看见。我气得心发痛,我忍不住把那两个高国兵士痛骂了一顿,但是他们好象没有听见一般,依旧板着面孔在园里踱来踱去。

三月十日

那个奴隶给我送午饭来。我问她外面的情形,她不肯告诉我,她说她害怕那两个高国兵士。不错,许多男人都在机关枪下面低头,何况她这个半老的妇人。然而我想她一定还记得那年的大屠杀,我要设法鼓动她。

然而她也告诉我一个消息:我的被捕是由于同情者中有人告密。我不相信这样的话。我自问那许多同情者里面有谁会出卖我呢?我只记得一些痛苦的、朴实的面貌。他们决不能够出卖我。

这个消息给我引起了许多的回忆。许多面孔、许多景象在我的眼前轮流替换着。只有一张面孔长久占据着我的脑子,这是我那个“孩子”的。

在那些时候“孩子”差不多每天晚上都到我家里来。他看见我埋下头在房里踱着,或者双手捧着脸,身子躺在床上,他就知道我从海边带回来了一些阴郁的思想。于是他把我从床上拉起来,或者拉我坐在他的旁边,他做出快活的样子和我谈着种种的未来计划,有时候他还谈他幼年时代的种种有趣的事情。他极力安慰我,或者和我开玩笑,他有时候唤我做“姊姊”,有时又唤我做“母亲”。他和杨不同,他不是一个严肃的人,他是个天真的大孩子。他不断地谈笑,一直谈到我恢复了快乐和勇气,于是我们又开始工作。

那圆圆的脸,那一双发光的眼睛,那一张表示有决心的嘴,以及那热烈的表情,真诚的态度!那一切,不管我怎样想摆脱也摆脱不开。我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他立在我的面前,我睁开眼睛,又仿佛听见他在旁边叫“里娜”,“姊姊”,或者“母亲”。我也轻轻地唤了一声“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