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中的日常生活(第2/9页)

狱友们还发明了烤窝头片,拿一根线,一头用牙齿咬着,一头缠在手指上,把热窝头像切松花蛋一样切成薄片,然后放到暖气片上烤。监狱里最忌的是硬东西,连大小便用的桶都是塑料的,唯有暖气片一定得是金属的,只好躺倒了装在屋顶上。把所有人的被子摞在一起,站上去,先把预先留下的半张《人民日报》(这是狱中唯一让看的报纸,每天看完后收回)铺好,下面的人再一片一片递上去,还得有个人站在窗下听着队长的动静。这种特别危险的事我们不常干,要干也必须号里特别团结,否则让谁揭发了可不是好玩儿的。那种又酥又脆的零食我只吃过两次,记忆中那滋味比困难时期妈妈差我去买每月一家二两的芝麻酱,经受不起诱惑在路上用手指蘸着偷吃更带劲儿。

关于吃,我还能讲出许多,比如为了能吃到鸡蛋,假装拉肚子而要求吃回民菜,比如周末吃两顿饭,没有玉米面粥也没有北京辣菜,闲饥难忍时的精神会餐,比如逢年过节时端起白米饭时的联想。在很少有人知道巧克力是什么滋味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它的做法:十份牛奶一份糖,用小火慢慢熬,熬稠了就是现在卖二十多块钱一瓶的巧克力酱。这是莉达教的,很多年后我按照她教我的方法成功地做过草莓酱。我当然不是想把监狱生活美化得像小孩儿过家家那样有趣,我只是想说,就像那些在困难时期没有饿死人的家庭都有挨过饥饿的绝招一样,每个号的人都会在百无聊赖中寻找消磨时间和调剂生活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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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吃最能表现监狱的日常生活,那么其次就该轮到上厕所了。上厕所是最难过的一道关。每天早上和中午起床的第一件事是“放茅”,如果你不习惯在离床不足一米面积不足两平方米的地方解决,你就必须习惯在这两个时间用三分钟到五分钟的时间解决。有的队长习惯从前边开始,有的习惯从后边开始,一个筒道有十几个号,如果你恰好住在头或者尾,放茅的时间前后会相差一个多小时,你得在这一个多小时内调整你的肠子的生物钟。对我来说这是比吃饭要难适应得多的问题。然而就在这三五分钟,我还与队长玩起了智力游戏。

入狱后我进的第一个号有两个人,一个是被公公强奸后把公公杀死而坐牢的农村妇女,另一个是北大附中毕业的老三届学生。她姓宋,名字很像是个男孩儿,我当时的印象是她很漂亮。监规不允许互通案情,但进去不到两天我就知道了她被抓的原因。她是京西宾馆的服务员,那是中央首长进出的地方,能在那里当服务员的人出身一定好。据她说,她的男友不仅相貌出众,文才也出众,读书画画还写文章,但因为出身不好,整个家庭都属于被小脚侦缉队监控的对象。小宋出身红五类,和他谈恋爱遭到家庭反对是可想而知的,他们只能偷偷交往。没想到他们所在的街道发现了反动标语和传单,她男朋友成为怀疑对象,她也因此被单位审查,发动群众的结果是被揭发出很多对中央首长不敬的言论,比如她曾说王洪文专爱看外国电影,说首长抽的熊猫牌香烟特别贵等诸如此类的闲话,为了逼她交代男朋友的问题,宾馆抓住她这些问题不放,从写检查升级到隔离。看不出来文雅的小宋性格如此刚烈,为了表示抗议她开始绝食,七天没吃饭几乎饿死,最后还要求洗个澡好死得干干净净,单位只得让她弟弟和母亲强行把她送进了医院。刚刚恢复她就被拉出来批斗,没想到会后一副手铐把她带到了看守所。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因男友而起事,听说男友却并没被抓,在她被单位隔离审查的日子,男友与她失去了联系。我问她反动标语和传单到底是不是她男友写的,小宋一脸茫然地说:“我真的不知道!”她比我大,来得又比我早,很快我便把她当成了好朋友。

开始我每天提审,白天晚上连轴转,号里开饭早,我回来时她总是把给我留的饭菜用碗扣着,而我常常端起碗眼泪就落了下来。有时候我到深夜才能回到号里,她总睁着眼等我回来。其实我回来也不敢说话,隔窗有耳,队长可能正站在那半尺见方的小窗子下,掀起一小角帘子看着呢。但有她等着我,那间不足五平方米的牢房仿佛就像家一样有了一丝温暖。我们俩都是政治犯,队长看出了我们俩关系好,怕我们研究案情互相传授对抗政府的经验,我来了还不到一个月,还没顾上留下各自家里的地址,突然就被调到别的号去了。

那时候她对我来说就像是一根救命的稻草,她被调走使我万分失落。我开始利用放茅和她取得联系,先是早上放茅时在茅坑旁边放一个纸团,下午放茅时看纸团换了,我知道是她领会了,下次我就胆子更大地放了一张写着我家地址的纸条,她也如法炮制。以后我们又相互写一些鼓励的话,就这样来来去去,我们的游戏在队长的眼皮底下进行了大约有几个星期,最终以我的纸条没有人再拿走而告终。我不知道她是判了刑、回了家,还是调离了那个筒道,我不知道游戏因为什么而突然中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