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往事

1

一凡临死前的那些日子,正值我中年得子。年近三十五岁才决定生个孩子,这其中的理由和原因真是一言难尽。但是不管怎么说,我最终成了一个男孩儿的母亲。我沉浸在做母亲的惶恐和困惑之中。

儿子满月的前几天,我到位于北京宽街的中医医院去看望一凡。那是夏天,病房里很热,单薄的白床单下,凸现出一凡那使陌生人感到尴尬的畸形躯体。一凡的头很大,前额巨宽,眼窝深而目光明亮。这颗沉重的头颅因为装满太多的记忆终于低垂下来。我告诉他儿子的体重,儿子的大名、小名以及他出生后让我失望的丑样子……以往在一凡面前,我总是这样芝麻西瓜一股脑儿都倒出来,如同倒进一个没底的篮子,不管多么琐碎和无聊从不觉得不好意思。而他总是一如既往地专注和微笑,然后或者劝说或者安慰或者鼓励,我则心安理得地接受下来。我已经习惯了霸道地占有一凡,却很少考虑到他是否能够承受。躺在病床上的一凡仍然听着我的倾诉,却没有了往日的微笑。即便如此,我仍然没意识到这已是我们的永别。我注定了是个没有悟性的人,对于死神光顾的征兆总是特别迟钝。

对于一凡死前我没能身前身后地照料,死后没能操持后事,我始终感到内疚,但我很有把握地知道他绝不会生我的气。我是一个被他宠惯了的女孩儿。在他眼里,不管我多大,只要他活着,我总可以被一个人当成女孩儿。他死了,我现在只能是女人,是母亲,永远不再有人把我当成女孩儿了。也许这正是他的死之于我的实质性损失和致命的伤痛所在。所以说,在儿子出生后第四十五天,拖着臃肿而虚弱的身子到八宝山与他的遗体告别时,我哭得那么伤心纯粹是为了自己。我愿意他活着,为我而活着,为世界上能有一个真正理解我、呵护我、容忍我的人而活着。我很清楚世上没有谁能仅仅为谁而活或者为谁而死—即使是一凡。我这样愿望着,不过说明在我们俩的关系中我的自私和霸道。

回顾走过的道路,对我生活有重大影响的人和事的出现,很难说是纯粹偶然造成的,更不是简单的猎奇所致。对于在少有精神浸润的环境中长大的女孩子来说,她随时都企盼着,等待着,准备着遵从内心中最强烈的冲动,响应来自心灵的召唤。与一凡,与后来成为我丈夫的周郿英,与那些有了他们的分担失败便不再显得可怕,没有他们的分享成功也变得黯然失色的朋友们的相识绝不是偶然的。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每个女人,都能享有这样一份馈赠,或者是我得天独厚?无论如何,我感谢命运!

2

认识一凡,是因为我当年的男朋友总把这位与众不同的邻居挂在嘴边。使我好奇的不只因为他残疾,也不只因为他自学成才,而是因为他的古怪和独特。印象最深的是,朋友说,即使有人穿着鞋上一凡的床上去踩,他都不会恼火。我当然不信,朋友便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为了说服一个固执的女孩儿,一凡写了一封十几页的信,女孩儿当面把信扔进火炉。一凡不气不恼,又写第二次,她还是不看,把信撕得粉碎。写第三第四次,直到她被说服为止。一凡认为,这时候的自尊心无异于虚荣。为了对方,他不在乎自己受伤害,或者说他根本没感觉到受了伤害。

如今,我已无法描述和一凡第一次见面时,是阳光灿烂,还是阴云满天。但我不会忘记,我是怎样因为一凡在一个陌生女孩子面前所表现出的腼腆而感到吃惊。他微笑着,涨红了脸,由于多年拄拐而特别大的双手神经质地摸索着桌上的东西,几乎有点儿不知所措的样子。后来我才知道,不仅是我,一凡在所有陌生人面前总是腼腆得像个孩子。

那时除了睡觉吃饭,一凡总在后院一间房子里工作和待客。那是一间老式的木地板房,一凡常年穿在脚上的高筒翻毛皮鞋踩在上面发出缓慢的吱吱响声。很快,我成了那间屋子的常客。一凡总是坐在窗下的写字台前,我坐在侧面一把专门为客人准备的椅子上。以后很多年,我和一凡常常这样坐着谈论生活,谈论书本,谈论人生,好像今生今世我们就是为了这样坐着谈话而出生而活着。从下午到黄昏,从傍晚到深夜,话题永远不会枯竭。

一凡的房子用书柜隔开,书柜后面整齐地码放着书刊报纸和用牛皮纸袋装着的资料。对我来说,那是一个神秘而又神圣的角落。以后熟了我才知道,那是他在“文革”中收集的小报、传单和他到各个大学亲手抄来的大字报底稿。他给我看过一些,其中有的传单印得不清楚,他都仔细辨认后描清楚,或重新抄写附在原件的后面。每个牛皮纸袋里的纸张都分别编了页码,外面有分类记号。据说,“文革”以后,《光明日报》要发表遇罗克的《出身论》,原文还是一凡提供的。那里还放着一台苏联生产的放像机和冲洗照片用的盘子罐子。为了冲洗照片,后窗常年挂着黑布窗帘,因此光线总是很暗。以后我从他那儿看到的几部手抄本小说,都是一凡用工整小字誊抄,然后在那个角落里翻拍洗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