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往事(第2/9页)

我不知道一凡当年收集这些资料时有什么打算,但像他那样当时就懂得这些资料的价值并花费大量时间精力收集保存的人,恐怕绝无仅有。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一凡拄双拐行走,他的脊柱靠金属支撑着,一条腿在地上拖着几乎抬不起来。可以想象,在“文革”最热闹,也是北京最炎热的季节,来往于院校部委之间的一凡该是多么吃力、多么辛苦。除了一凡谁能有这样的执著和细心?

一凡死后,我从他家的保姆那里拿回一些遗物,其中包括几本笔记本、几张儿时的照片和一小部分信件。在我认识的人中,他是唯一保留信件底稿的人。不管写得多长,他总要打底稿,几十年如一日。不是因为他写信不流畅,而是他有保存东西特别是文稿的癖好。我没想到,在我整理这些信件时,发现了一凡写于一九七七年的一封遗书,其中提到:他死后,所有书报和文字资料由我来全权处理。这使我多少有点儿得意甚至骄傲。遗憾的是,一凡刚死,成吨的书报资料就被他家的保姆全部当废纸卖掉了。当我看到遗书时,那些纸片早已经不知被送到哪个废品站,正等待着被化为纸浆。

这对我无疑是一个打击。且不说这批资料的社会历史价值,更不必说我一生中唯一一次遗产继承成了水中捞月、纸上谈兵。最重要的是,它割断了我与一凡可能存在的联系。一凡不会起死回生,我永远无法在某一天的下午或晚上再见到他,永远无法听到他那有点古怪的声音。能够使我们永不中断联系的,唯有代表着他精神的毕生收藏,而我却无意中将它断送了,再无法凭借什么使一凡的生命在我的身上得到延续。我懊悔、恼火、心痛欲裂,甚至有一种出卖或者背叛了一凡的感觉,尽管当时我是未出满月的产妇这一事实,也不能使我得以自我安慰。

3

一凡借我看的第一本书是俄国作家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新人的故事》。主人公拉赫美托夫是当年青年理想主义者效仿的楷模,十二月党人则成为我心目中的偶像。他们出身贵族,有遗产,有爵位,本可以享尽荣华富贵,却甘愿充当贫民的代言人,甘冒杀头流放的危险投身革命。我觉得他们才是真正的自觉革命者。罗普霍夫假装自杀成全其朋友与妻子的恋情的故事更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那故事诠释的不只是浪漫,不只是高尚,而是“合理的利己主义”理论:使别人快乐和幸福是为了自己的快乐和幸福。如果每个人都以他人之乐为乐、以己之乐为他人所乐,那无私和无畏岂不是来得更实在更可靠?

我想没有一个二十岁的人会读《牛虻》而不被亚瑟的魅力所迷醉的。我看《牛虻》时因为割扁桃体在家休假。那是夏天,院子非常安静,我靠在树上,从早晨一直读到合欢树收起那羽状的叶片,院子里渐渐喧闹起来。家里人叫我吃饭我不理睬,爸妈以为我不舒服,不断地问这问那,我实在忍不住,趴在床上开始哇哇大哭,哭得昏天黑地,而且一发而不可收,成年以后我从没这么放肆地哭过,把大家都吓坏了。第二天,单位领导来看我,发现我床头放着《牛虻》,告诫我以后应该读《欧阳海之歌》或者《金光大道》这类书。我笑着,但不置可否。从那时起我的正统形象改变了,我任教的学校有人提出我有小资产阶级情调,再加上我对黄帅造反表示了不同看法,入党申请一拖再拖地被搁置起来。

最让我如醉如痴的是《约翰·克里斯托夫》,奥里维和姐姐安多纳德的故事感动得我泪如泉涌。一九七八年重新开始出版外国文学作品时,第一批就有这本书,我当然买了一套,但却从来没有翻看过。我拿不准重读是否会使我失望,我不想让失望扭曲记忆,我不愿意相信,人一成熟就得否定单纯。读了《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后,我在给一凡的信中写道:“我们无缘享受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精神的苦刑’,这位残酷的天才把他笔下的主人公放在最残酷最卑劣的境地提炼崇高,要使我们的精神在最严格的意义上称得上崇高,必须经受这种磨难,以达到自我改造的目的。”

《红与黑》《红字》《复活》《安娜·卡列尼娜》中的爱情故事,似乎为我反叛的初恋增加了几分悲壮,对家庭的反对更有恃无恐,尽管实际上完全风马牛不相及。

除了外国经典小说,还有当时内部发行的灰皮书、黄皮书,《带星星的火车票》《麦田里的守望者》《铁托传》《新阶级》都是那时读的。虽然其中有许多我不能理解,我以为理解了的也未必都真的理解了,但我都读得兴味十足。

最让我好奇的是手抄本小说和诗,在一凡那里,这些全被翻拍成照片,像扑克牌一样装在盒子里。记得清楚的有《九级浪》《芙蓉花盛开的时节》。我把《相信未来》抄在笔记本上背诵: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