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往事(第4/9页)

因此大可不必为他们惋惜至深。况且毕竟还有一些人始终保持着当年的狂态,他们的经历与共和国的历史密切相关,他们的经历世人皆知。

当然他们中也有一些人逐渐消沉并终于隐退了,对以往或者只剩下冷漠、伤感,或者走向极端的反面。我常常想,或许对此最该负责任的恰恰是一凡。他给那么多人描绘了那么多好梦,却无法承担好梦破灭的代价。曾经是这样,我把一凡当成上帝,我相信他的每一句话,并不在乎他把我带到哪里。事实是,他带我上哪儿我都会万死不辞。我的上帝甚至比宗教意义上的上帝还要好:他从不用原罪、赎罪什么的威胁我,吓唬我,他从不对和他的理想背离的人恼火。

回想起来,那段时间是最迷惘的,我不知道我所处的社会是什么样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急于改变,又不知道该怎样改变,能不能改变,变成什么;充满了激情,却对前景没有明确的想法。不只是我,我想几乎所有的学生、知识分子都经历过类似的一段路程。大家彼此吸引,小道消息已经不足以使人激动,开始涉及那些大胆的离经叛道。尽管那时我们还没有怀疑“文革”、否定“文革”,但我们常常产生一种对人不公平的共同感觉。为一些人的命运而不平,又为另外一些人的悲剧而痛苦。殊不知,从那时起,从我开始关注人的命运和人的悲剧的时候起,我已无可逃脱地进入了悲剧,成为其中的一个角色。

一九七五年一月二十八日深夜,我被人从睡梦中叫醒,骗到楼下去接电话。我披上外衣,顾不得穿袜子拖着鞋跑到一楼,刚要拐进电话间,就被一个中年男人抓住推进了传达室。在我还来不及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时,就被戴上了手铐。在那一刻表现的惊慌也许显得太幼稚了,我甚至没问问原因就在逮捕证上签了字。随后,我被押上一辆吉普车,被一顶油腻腻的破帽子蒙上眼睛送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北京市第一监狱的看守所,我被关在“王八楼”,因为其中间是圆形大厅,四周有五个筒道而得名。一九七六年“四·五”天安门事件后,许多人被关在那里,使“王八楼”在北京名声大震。

两年以后,我带着“因参与反革命集团,犯有严重政治错误”的尾巴被释放出狱,一凡也以同样的结论先我五天回到家。使我们哭笑不得的是,通报全国、由当时的公安部部长亲自签发逮捕令,导致了几十人坐牢、上百人受牵连的一桩大案,其实是一个子虚乌有的故事。

本来我很想将那故事的情节和细节描绘出来,我甚至已经在那样做了。但就在我遣词造句试图讲清楚来龙去脉时,又改变了主意。讲给谁听?和我一同从那悲剧中走出来的人,对这一切—文字狱、株连、莫须有、欲加之罪……简直是太熟悉了,这样的案件在全国不会是绝无仅有的。和很多人相比,我们的经历可谓是小巫见大巫,没有任何新意。而对于那些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你的讲述越逼真,就会越发使人不相信,他们会当成可能是真实也可能是虚构的故事来听。

那么下一代呢?对于识字却缺乏阅读能力的孩子们,我如何向他们解释,好人有时候也会被投进监狱呢?我无法想象,假如我的儿子是仁爱而单纯的,知道与他相依为命的母亲曾经被戴上象征着罪恶的手铐,能够不生出困惑和仇恨;我更加无法想象,假如我的儿子是冷漠而世故的,知道生他养他的母亲被污辱被歧视,居然生不出困惑或仇恨。我无法估计当我的儿子有能力读这篇文章时,会对此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事实上无论如何都是我所不愿意承受和面对的。

总之,这成了我一个致命的情结。虽然儿子才八岁,但不管是写一凡,还是写我死去的丈夫,都无法逃避儿子审视的目光。我想象着他到了我初次认识一凡的年龄,读到这些文章以后的表情和感受。我甚至幻想着,他向他的朋友、恋人、儿女讲述他出生时死去的这位叔叔,以及这位叔叔和他母亲的故事。那故事应该是温馨的、柔美的、宁静的……所以,最终我把血腥和粗暴的细节删除了,也把荒诞和滑稽的故事删除了,唯独没有删除的是从那个故事中走出来的人,因为那其中虽然凄婉,却飘散着丝丝缕缕的温情。我愿意把这传达给我的儿子,传达给所有我的朋友,因为我深深地懂得,这对人有多么重要。

为了判断一凡是否和我同监坐牢,听到窗前有脚步声时,只要看守不注意,我就趴到窗前去看,但从没见过一凡。听号里的人说,这个大院里还有一处牢房叫“K字楼”。提审时常常穿过大院,我总是特别注意“K字楼”的动静。每次洗澡之前,“王八楼”的犯人都先在“K字楼”的放风场里等着,借两三个月洗一次澡的机会,我故意走到看守站的平台底下,用小石块在砖墙上并排写上我和一凡的名字。我多么希望一凡能碰巧看到我的名字,能知道在这高墙深院里有我和他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