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政权(一) 选举(第3/5页)

可到了孔明亮,这声音就如波如涛了。

他拿着稿纸扭头看看身边的县长和镇长,见县长正被记者采访着,就趴在镇长的耳朵上说:“让警察维持一下秩序吧!”没想到镇长又趴在他的耳朵上:“念吧,就是走个过场嘛。”也就又嘶着嗓子大声吼着念着了。他演讲中的勃勃雄心——要让每户人家抽屉桌的一个抽屉一年四季都塞满钱,要让炸裂村在未来几年变成镇、再过几年变成城的蓝图宏愿那东西,在嘈杂的人声中,如云一样飘走了。念完稿纸后,他从台上回来坐在镇长边,想要抱怨一句时,镇长反倒抱怨说:

“你的稿子太长了。”

他愕然。

望着镇长的脸,看见镇长的眼珠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坐在他身边的朱颖的脸,正想在心里骂一句郎猪、嫖客的话,明亮猛然觉得脚下如地震一样使他有些站不稳脚跟了。他冷猛地发现,朱颖的动人和勾魂,原来全都凝在她的眉眼间。红毛衣,直筒裤,半高的皮鞋和肉色袜,还有她围在脖上又搭在前胸后肩的长围巾,何等的得体和好看,虽然都是从城里、市里学来的新尚和洋气,可她眉间那股撩拨男人的情表和光彩,那从她眼里射出来能击倒男人的那束光,却是别人和城里女人都没的。镇长在不停地看她那润白红亮的两眉间,就像看一处女人昭然天下的隐处样。就是这一刻,明亮有一种被震倒的感觉袭上来。有一种站不稳的软瘫缠在他的脚脖上。慌忙倚势坐下来,听见有人宣布让朱颖上台发表她的竞选演说词,看见她像风样从镇长面前走去时,她看了镇长,镇长也看了她一眼,彼此那目光,在半空汇一下,朱颖就款飘飘地走上前台了。

孔明亮这时的唯一想法是,我完了,败在这婊子和镇长的眉来眼去之间了。为了挽住那还没有最后败来的局,他让自己镇定下来,想看看朱颖念稿或演说时台下的吵嚷有没有自己演念时候的吵声大——到现在,那吵声给他双手带来的汗水都还捏在他的手心里。他就盯着等着站到台前的朱颖开口说话儿,像等着一场雷阵雨。可是朱颖站在那儿就是不开口,生生过去一会儿,又过去一会儿,直到她用沉默把台下的吵嚷压下后,待台下的目光都因为她半晌不语,盯着她,等她开口将要厌烦时,她忽然从口袋取出一大把有数万元的钱票从台上扔下去。那钱票风花雪月,在半空飘得眉来眼去,人们都还没有从中回味过来时,她在那一刻,才用她华润朗朗的声音朝台下庄重地唤着许诺道:“我当上村长了——要让各家的钱都花不完,就像我这样从家里朝着门外撒——”

就完了。

她的竞选演说从开始撒钱到一句唤话的结束,前后不到二十秒。等台下的人都疯狂地冲到前台来捡钱抢钱时,她就从台前回到了台中央。在孔明亮还没有回过神儿时,台上台下的掌声就风吹云动地卷将起来了,电闪雷鸣,似乎长有一天一夜二十四小时,那掌声都未息下来。之后大喇叭适时地宣布开始投票了,请村民按照事先说定的公平次序,开始在各个村民组长带领下,都到台上去投票。

就像一场演出剧。此前孔明亮为选举所做的一切,在县长、镇长和警察的目光及大喇叭的唤话中,如一股炊烟被风吹走了。孔明亮从台中央起身坐到台子角,望着朱颖和镇长、县长说着笑着朝台后的一片树下的茶桌走去时,朱颖就像已经选上了样,陪着他们像领着她的熟识客人般。

婊子和郎猪!——他这样在心里咒骂着,有一股孤独的仇恨从心底升上来。他极想冲到台上把那投票箱和桌子掀翻掉,及至看见父亲、哥哥还有特意从县城高中回来为他投票的四弟,他又觉得事情还没完,人们并不一定真的选朱颖。

她毕竟是婊子。

有谁不知道她是在省会做那风流生意呢?

说好人们投票和点票间,领导和候选人是要离开票箱闪躲的,都到后台的茶桌那儿去候等,可孔明亮这时就是不想去。不想和他们呆在一块儿。朱颖像一个巨大的金斑母蝴蝶把那些男人招走了,他想他该恨朱颖,就像一堆苍蝇围着粪飞时,他更该厌恶的是那一堆粪。可不知为啥儿,他骂朱颖婊子如同挂在嘴上的话,可到了必恨这一刻,他恨将不起来。他忘不掉她眉间那勾魂撩人的表态来。抽了一支烟——从准备开始选举他就开始抽烟了。抽着烟,望着远处井然次序到台上投票的村民们,他看见有一只喜鹊叫着本要落在他身边树上的,可欲着落下时,却又飞走了。竟落到那边朱颖头顶的一棵树身上,欢唱了很久才又飞开去。县长和镇长,还指着喜鹊和朱颖说了很多话,笑声黄辣辣地荡过来,像针刺一样扎在孔明亮的脑子里。他们睡过没?都一定去过朱颖的娱乐城里吧?让那儿的姑娘给他们洗澡、擦背、按脚,最后他们就抱着哪个姑娘躺到床上去。孔明亮很肯定地这样想。想只有这样才合乎县长、镇长热她冷己的事态来。不然间,怎么会他们在那儿又说又笑,就没人想起把他这个候选人也叫将过去呢?右前投票的人,很多投完票开始朝着村里走。日又平南,到了午饭时,村民也是要回家烧饭吃饭的。望着那些回走的村人们,呆在树荫下,花花团团的光亮落在孔明亮的脸上和身上,他觉得身上一阵热、一阵冷。朱颖到底和镇长、县长睡过没有的念头老是如刺一样扎在他的头脑里,血淋淋,拔不掉,这让他有些坐卧不宁了。本来不关他的事,她又不是他媳妇,不是他对象,可这一刻他冷猛地灵醒到,只要他们睡过了,那今天他这村长就势必败选了。败选了,那每日每夜都在他的热望中渐欲渐高的大楼也就坍塌了。他的人生就哗地完结了,如在河边堆起的一堆澡泡噼噼啪啪破裂了。活着也没意思了。日子也没趣味了。他就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一天一天过去了。他是为了把村子变镇、镇子变城才来到炸裂的。偷扒火车时,他几次都差点从车上掉下摔死在路基上。炸裂是因为他才富将起来的。到现在,全村人都楼屋瓦舍了,只有他孔家还住在原来的一院草瓦旧屋里——虽然是戏意,可都是为了村长和这炸裂的努力呢。可眼下,那婊子——就因为她长得好,会风流,铁路提速他不能领着村人卸货致富了,她就可以带着钱衣回到村里和他一争高下来当这村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