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传统习俗 一、哭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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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布孔明亮当选村长后,他忽然想起村里人有一年没有到山脉坟地去哭了。那有伤悲忧痛都要到自家坟地大哭的习俗都忘了。也不一定真的哭,就是走到那儿向祖先跪着倾诉发泄一番的事。孔明亮忽然就想哭。想到坟地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朱颖得了八百二十票,他有四百一十票,刚巧是她的一半儿,且投她票的都是年轻人,多也不过四十岁。投他票的都是老年人,五十、六十以上岁月的,说到风月妓事都要啐痰的。可村里的年轻人,没有谁不喜她流水一样的钱。凡家有女儿者,都说在外边——南方打工挣着钱,却又几乎都是跟她做着风月的事,挣那风流钱。这一些,都是家家心知的,不去说破它。横竖房子楼屋盖了起来了,富将起来了。嘴上不说朱颖的好,心里还是念她好。就都投她票,选她为村长,也就有了高他一半的票。

宣读票数是宣读孔明亮当选村长的,得票八百二十张,宣读朱颖四百一十张。台下先愕然,继就掌声了。你掌他也跟着掌。掌声中,县长、镇长都来祝贺孔明亮继任炸裂村的民选新村长。喇叭里有音乐。会场外边有鞭炮。他还到台前躹躬感谢所有选他的人,保证说让炸裂三年二年就奔进城市样的繁华里。朱颖来祝贺他当选新村长,像城里人那样在台上握着他的手,却又小声硬令道:“我们过几天就结婚!”他像接受祝贺的样,握着她的手,感觉她的手又软又柔,连一丝硬茧都没有,使他手里像握了一团白棉花。因为那手的热软,也使他未加多思,就点头承诺要结婚。

就在这一刻,他心里突然想到两年村里没有沿袭哭俗了,该到坟上去好好哭一场。就在会后留镇长、县长吃晚饭,还让市里的记者拍照片,镇长、县长都说要到镇上、县上忙着别的去,也就送他们上了车,看着小车、大车朝耙耧山外开过去,会场上的村民都朝各自家里回。落日疲惫地朝西挪移着,世界转眼就从盛况落寞下去了。寂静铺延开来着。河滩上除了拆着会议台子的人,再没别的人影儿。谁家坐坏的凳子索性就扔在滩地上。还有丢掉的鞋,孩娃们的弹弓和木玩具,纸叠的鸽子和不知为何撕了、扔了的选票纸,狼藉一地的乱。孔明亮就和朱颖站在路口目送镇长、县长的车,直到那车越来越远,模糊如跑在夕阳中的马,朱颖才转过身子来,很认真很认真地再次对他说:

“我想立马就结婚。”

明亮脸上挂着惨淡的笑:“看样子你真的和镇长、县长没有那关系。”

“你不想结婚吗?”朱颖说,“结婚多好啊。”

“我想赶快到祖坟上哭一场,”明亮说,“好久没哭了,得给祖先说说村里的事。”

有人从会议台上唤着他们俩,问些啥儿话,他们就朝着要拆的会议台上走。明亮在前边,朱颖在后边,走着走着朱颖就快起脚步来,追上明亮像城里姑娘那样挎着明亮的胳膊了。这时候,明亮头晕得想要倒在地面上,可那胳膊却又绳一样缚着他,使他想走想倒的可能都没有。

就愈发想要到祖坟前边大哭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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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家的坟地在村后几里外的一道山梁下,坐南朝北,阳光一整天都照在坟地上。祖辈十几代、几十上百的圆坟头,每个坟头都有柳树或柏树,像山脉上突兀在山坡的一片林地般。落日西去,有微细微细的走移声。四月山坡上的小麦地,也都绿出厚的颜色来。静得很,也有些虚无在那空静里。不知为啥儿,孔明亮连任了村长就想哭。他就独自悄悄地踩着落日来到坟地里,老远望着坟地的一片林,还没有走到就泪流满面了。及至到了坟边上,待从坟地吹来的风细凉柔柔地抚着他的脸,也就终于无可忍地呜呜哭起来,伤心如几岁的孩子般,瘫在祖先的坟堆前,受了天大的委屈样。坟前因地里的小麦已经从冬日的伏状进了春天挺腰硬脖了,一棵棵地撑着腰身子,转着脖儿看那明亮的哭。没有谁明白他为啥就要那样哭,为啥想要哭。明亮自己也不知,横竖就要哭。有春醒的野兔站在边上望。乌鸦也落在坟头树上听着看着他的哭。看他嘶哑粗沙的大哭声,像泥水浑荡的河流把整个山脉、田野都哭得模糊浊黄了。肩膀也抖着,泪从捂在脸上的手缝挤出来,放大悲声,却又有些孩子在大人面前娇宠的样,直哭到忽然不想再哭了,落日将要西尽时,听见心里有个声音说,不哭吧,明亮就戛然而止地不哭了。擦了泪,还有沾在手上的浊鼻涕,觉得心里因为刚才的痛哭而变得轻松和豁达,有一道很强的光亮照在他心里。想要趁着那光的力量看见一些啥,拿定主意去做些啥儿时,起来身,却看见哥哥明光和四弟明辉也半蹲半跪在他的身后边。明光的眼上有泪珠,却是没有哭出来。明辉没泪也没悲,只是那么沉静着。太阳终是落去了,最后的亮色在明辉的脸上成了润玉的红,素洁古朴,好像他人是假的样,原是在炸裂村可以走动的玉塑像,四方脸,开阔肩,双唇柔厚呈着湿润的红。他个子也高了,整个人如果不是短发和衣服,也许就是一个姑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