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墙(第3/4页)

一个中年男子来到龙叔的院子里,他的左腿微微有点瘸。龙叔给他搬个小凳子,给我介绍说,这是前院邻居,是梁庄旁边的王营人。他的腿肿得厉害,里面的青筋往外蹦着,盘曲扭结,肌肉颜色有些发黑,好像有些要坏死的样子。我问他这是什么病,他说医生说是血栓,什么血栓,原因是啥,他也不清楚。他来北京这些年,一直干零工。

“原来工资低,一天最多四五十块钱;现在工资高了,一天最低九十块钱,咱干不成了。打零工钱现,一天是一天的钱。以前市场撵得不行,不让在那儿等活。农村搞建筑,单位搞建筑,打扫卫生,绿化,都是临时找人。只要是活,老板叫干,钢筋工、架子工,啥都干。只要想干,不怕累,都有活干。”

我们在说话的时候,一个漂亮的女孩子过来。上身穿着深绿色裙装,下面一条黑色的打底裤,一双土黄色的高筒靴子,长长的头发束在后面,小圆脸,黑眼睛,还有点婴儿肥的样子。女孩子走过去站在邻居大叔的身后。邻居大叔给我介绍说这是他女儿。我向她问好,她用普通话跟我打招呼,又用普通话逗小点点玩,不时用眼睛瞟我,似乎让我明白她不是一般的打工者。我问她在做什么,她说她在一个明星培训学校学习。不是培养明星,而是培养明星助理。学校保证将来给她们介绍工作。女孩子对自己将来能当上明星助理非常期待,觉得是一份很耀眼的工作,因此,说话的时候,颇有向我炫耀的意思,特别详细地给我介绍了她们培训的课程和以往那些培训人员现在的去向。

“我们上一届的学员,工作找得好好,有给范冰冰当助理的呢!”

女孩子睁着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的,非常清撤,有着无限的向往和羡慕。她的普通话并不标准,不时蹦出乡音,话一说多,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女孩子神态就显现在脸上。但是,这并不让人讨厌,女孩子身上反而有一种特别的质朴和可爱。现在,她每天早晨五点半起床赶公交车,每天要花五个小时奔波在顺义和海淀之间。

梁峰还没有醒,躺在龙叔的床上打着均匀的鼾声。和龙叔、梁安约明天再来,我又给三哥打了电话,说明天中午在他们工厂周边的饭店请大家吃饭。三哥答应了。

隔天上午,十一点多钟,我们到离姚庄几里地的大鸭梨烤鸭店吃饭。梁安熟门熟路,他和他的老板朋友、哥们儿经常来这个地方。龙叔一看是烤鸭店,叫嚷着要回去,说花这钱,不如在家买菜做饭。

我给三哥打电话,问他和梁峰什么时候能到。三哥却说,他来不了了,他已经到外地押车了,可能要三四天才能回来。电话声音很嘈杂,也很远,好像是在路上跑的样子。我说怎么那么不巧?他说,咱是打工,人家派啥活干啥活。

隐约觉得他有推托之意。昨天他没来,其实已经有点意外,走访了这么多城市,像三哥这样不愿见我的梁庄人还从来没有。

一会儿,梁峰骑着自行车过来。我问他三哥到哪儿出差了,他很生气,说别管他,不来算了。梁峰忍不住发牢骚:“也不知道咋回事,在新疆这些年过独了。爱钱得要命,一天都不闲着。三婶惩瘦,天天在村口等着干零工。啥都干,建筑工地搬砖块的活儿都去,那活多重,多健康的女的都不去,清是不要命了。过到最后就剩他一个了,谁都不看。”

2008年我回梁庄的时候,见过三哥几面,没有过多交流。三哥的儿子梁平当时在吴镇上高中,谈恋爱、逃学、上网吧、偷爷爷的钱。三哥三婶这才从新疆回来。

梁峰的工厂在顺义通向北京的高速公路旁边。工厂很简陋,也很小,从大铁门望进去,可以看到最里面半开放式的大车间。几个工人正在往一个大桌子上抬玻璃。这是第一道工序,把拉来的玻璃按要求的尺寸切割。

我看见了穿蓝色工服的三哥。

他正和其他三个人抬着一张大玻璃往台子上放。看到我们,他有些诧异,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但又好像没有过多表情,继续抬着玻璃,放到台子上,和其中一个人交代了一下,往我们这边来。梁峰走过去,戴上手套,开始干活。

我们谁也没提昨天和上午的事情。他没有解释,我也没有想着再问他。厂房很高,不时有机器切割玻璃的噪声,回声很大,我们提高着嗓门,相互问候了几句,又停了下来。一时间大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手里拿着那双白线手套,左手右手来回倒着,眼睛朝我们这边看看,又游移过去。

我让三哥带我到其他车间转转,他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很不方便的样子。我问他,三婶今天出去干活了没有,他说一早就出去了。问他梁平现在在哪儿,他的脸稍微红了一下,迟疑片刻后,说在郑州,先是在富士康厂干,后来跟着大哥家的老二梁东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