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第3/6页)

听大王讲演,是最为沉静的一刻,会有一股特别深邃的空气滋生出来,那是思想的空气,他们的神情都会变得凝重。大王讲演,往往是忽然间,受到某时某地某情景的触动,即刻就开始了。这一日,是在南京的燕子矶——此时,他们已经旅行到南京,时间也到了旧历年的年底。本来就不是旅游季,再说天色向晚,石矶底下,路两边,出售旅游品的的商铺多打烊关门,石矶上更无一人。但光线未曾沉暗,霞光透过卷层云的绢丝状的透明幕帘,投射出千针万线,落到江面,横下来,千丝万缕流泻而去。那石矶突兀在江上,犹如悬在当空,这四人立于矶上,就是在天水之间。风极大,点了几次火都没点上,火苗来不及伸头,就没了。大王收起烟,一细眼睛,忽发问道:你们知道,诸葛亮坐在空城墙头,等司马懿大军来临,心里在想什么?有没有听过那段著名的唱词: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他在回顾他的生平!这一个散淡的人,为何同意出山辅佐汉帮?二王说:刘备三顾茅庐。三王说:诸葛亮会看星相,看出刘备后日将成气候。大王看毛豆,意思也要听听毛豆的见解,毛豆即赞成二王,也同意三王,觉着答案都叫他们说完了,但大王鼓励的目光逼着他说出了第三种。他说:会不会是像大王先前说过的“三生石”的故事,他们前世有缘。大王赞许地看着他,二王和三王也觉着他有长进,击了几下掌,掌声在浩荡的天水之间消散得无影无踪。连他们这几个人,也小得快要找不见似的。大王点头说:前缘的说法终究是抽象的,太玄!其实很简单,事实都是简单的——大王补充一句,接着往下说,他们有着共同的志向,什么志向?两个字:天下!说什么“卧龙岗散淡的人”,什么是“散淡”,其实就是大,大,大到无限,天下就是无限!大王伸手在天水之间划了一道,天水已经接壤,浑然一体。“卧龙岗”又是什么?是个天下的缝吧!是个极小,极小里边藏了个无限大,只有极小才能藏住这个无限大,这就是大和小的辩证关系。看着这三人不解的脸色,大王沉吟一时——再换种说法吧!

又有一句古话——大王说,说的是“隐”,隐藏的“隐”。这话全句是“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隐”本来是不让人看见的意思,隐于“野”不是最藏得严吗?可那却只是小“隐”。中“隐”是在“市”,指的是市井社会,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的地方,人虽然是多,竟还不要紧,因是不相干。庸庸碌碌的芸芸众生,识不出真人面目,也还藏得住,却也只是中“隐”。大“隐”则在“朝”,就是社会上层,政治中心,耳聪目明包围之下,这个“隐”方才是真正的“隐”,因为“隐”得深。所谓深不可测!

卷层云铺平了,直铺往天际。瑰丽归于平淡,换一种壮阔,不计细节,只是一味地扩张。江面上暗了,三两只水鸟,跌落似地踉跄地飞。风吹得脸都木了,那石矶顶的铁栏杆几乎摇动起来,底下是万仞空虚。大王忽又问:伍子胥最后留下的人是谁?就是大名鼎鼎的刺客专诸——将匕首藏于鱼腹之中,上菜时候忽抽出刺向吴王的那一位!专诸。大王面向沉入黑暗之中的江面默了一会,是在向那遥远的英雄缅怀致敬。奇怪的是,如此浩荡的江风,却没有风声,也没有涛声,这大约就是大音希声的意思。伍子胥和专诸陡然一见,就像热铁淬火一般,火星乱溅,彼此都知道遇着了可为自己完节的人,这就叫作“知遇之恩”。天已经黑到看不清互相的脸,只是绰约的人影,在渺茫中深浅沉浮。只听二王失声叫道:大王,你不是在说我们几个吧!这叫喊让在场的人,包括二王自己,都一惊,因是变了声腔的。此一发不可收拾,二王又叫道:兄弟们,我们再不要分开!要是在平常时,他们都会不好意思,他们全不是感情直露的人,不会作腔作调,可是此刻,当了天,当了地,还有什么顾忌,需要藏着掖着?在二王不其然的爆发下,每个人都受了激励,情不自禁,他们四个人竟携起手来。先是二王向大王伸手,再是大王握住,然后一个,二个,交叠起来。如此寒江冷月,他们的手却是烘热的。他们共同地使劲地一摇,迅速松开,撒手的疾速加剧了相握的力度。四个人心里暗觉得,之间的关系有一种转化,从原先的相知相投转化为一种铁血盟誓,从此,他们决不会相互背叛。

月亮升起,江面在清亮中又拉开宽度,脚下的石阶镀了一层冷光,石面上的缝就像墨笔描过似地,清晰入目。他们鱼贯下了石矶,下到底,再抬头往回看,那矶头高而尖锐,带一股脱弦之势,伸向长江上方,这就是他们盟约的见证。四人默了一会,再又继续低头走路。当他们在一家小馆坐下,室内的暖和明亮好像是另一个世界,不由地有些互相躲避目光,是为方才一幕害羞。好比是最亲最亲的同胞手足,在面上反而更加保持距离,他们惯常的态度是嬉笑怒骂,因他们都是有豪气的人。你听,他们又开始了,开始了又一桩游戏。这一回依然是接龙,不过不是接“词”,也不是接“成语”,那只是初级课程,现在是要向高一级进发,他们接的是“事”。由一个事端,一节一节往下走,看能走到多远,又看谁能刹住尾。大王说,做文章有六个字的要领:虎头,龙身,豹尾——豹尾是极有力量的,在与兽类搏斗中,起着重要的作用,往往是那一扫豹尾决胜负——所以,文章的收尾最是要紧。大王开头,说的是在一间宾馆十六层的客房,早上,一位客人睁开眼睛,看见窗帘没拉严,留出一道缝,缝里却有一张脸,正往房间看着——二王接道:客人一惊,从床上跳起,那人一闪不见了,于是报警,警察来到,头一件事是回放宾馆里的录相,但是——三王接过去,但是,录相里没有生人,多是客人,或者员工——大王一击掌,叫声“好”,在这么一个彩头之后,毛豆就有些难度了,他只能过渡性地交代:刑警又到宾馆外边的马路上,向路人了解——大王提示一句:对面有一幢大楼,刑警也去那里调查——毛豆迟疑一下,说道:也没有可疑的线索。大王表扬大家做的不错,不歇气地步步推进悬疑,以待生发情节,这是“龙身”的基础。然后,大王接下去进行第二轮:当刑警到对面写字间大楼调查时,发现面对宾馆事发窗户的楼层的那家公司老板神色紧张,刑警注意了这家公司的牌子,是一家贸易公司。二王接道:他们所做的贸易是什么呢?就是毒品——大王一拍桌子:罚!等二王乖乖地喝下罚酒,大王才解释罚的原因。原因就是,偷懒,怎么知道他们做的是毒品交易?这不正是要我们运用思辨的武器去工作的?不好好工作就不会有精彩的结果,任何事情都不要想不劳而获。说得二王十分惭愧,一时上再也想不出该如何往下走,就由三王接过去:这贸易公司表面上没什么,可稍留心一下,就发现有点不对劲,办公桌上没有电脑,没有传真机,没有报价单什么的文件,只有一部电话——毛豆再又添上一笔:刑警看了他们的营业执照,见他们经营的范围很广,食品,服装,百货,文具,冷冻肉,样样有,注册资金是三十万,和这写字间的排场很不相符!毛豆这一笔使在场的人都有些意外,因想不到毛豆其实也是有一点社会阅历的。毛豆回想起在服装厂做杂工的日子,心里滋生出些得意,想他还是有人生资本的,而且,这资本正处在积累的过程中,将越来越多。大王说:话分两头,在宾馆调查的刑警则发现事发的客房隔壁,一对男女客人当日匆匆离去,没有结账,也没有领回押金,经查验,他们填写的身份证号码是假的。二王这次有心要扳回上一轮的败着,并足吃奶的力气:刑警再到探头录下的影像搜索,搜索到几个模糊的画面,仔细辨认,忽然就觉得面熟,是谁?大王拔声问道,其实是一个点醒,点醒在座的诸位,这是一个紧要处!二王略一迟疑,三王抢上来:是本地的高级领导人和电视台的女主持人。大王靠回到椅上,吁了一口气,几双眼睛都看着他,等待他作出判决。良久,大王抬起下颏点了点:往下吧!大王显然是失望了,三王自动认罚,饮了一杯,请求指点。大王叹息道:错是没错,可毕竟不高,二王递给你一个好球,你却没用好,高官和电视人的瓜葛,是典型的小报风格,这就看出你们所受教育的缺失,你们接受的是小报教育,你们的想象力于是也只能在小报的藩篱下活动,这很可惜,不过,现在就如此吧!说不定先抑后扬,以下会有惊人的意外,继续往下。于是,继续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