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友这个人——大王笑了一下,怎么说呢?老实说,到现在为止,我还说不好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不喜欢一目了然的人,那样的人,一个字,浅。而战友他,就像什么呢?就像一个谜,而且不是一般的谜,什么“千条线,万条线,下到水里看不见”。什么“花隔子,红账子,里头睡了新娘子”,一猜一个准,差不多是要张口告诉你了。战友这个谜,是个字谜,谜面是——某人死,刘帮笑;某人死,刘备哭——打一个字,你们试着猜猜。三个人全都茫然不知所向,胡乱猜一气,连边都沾不上。大王又笑了,抬起手,在灰暗的晨曦中——晨曦已经从玻璃钢屋顶上渐渐渗透进来,有一个挑担人,不知什么时候进来,在远处的台子上,摆放他的菜——大王的手指在灰白的最初的晨曦中,大大地划了一个字:翠!“翠”是怎么组成的?上面一个“羽”,下面一个“卒”,“羽卒”——项羽死,刘邦笑;关羽死,刘备哭!那三个这才恍悟过来。战友他,就是这样的谜,你要猜他,至少,怎么说,至少要读一部“三国”,否则,人到了你面前,你都不认识。这也是,什么叫“真人不露相”?战友他就是。还有一句话,叫什么?“众里寻他千百度,此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意思是,他不是在中心,而是在边缘,暗处,找不见的地方,凡胎肉眼看得见,就不是他了。他和战友同在一个连队,一个排,甚至一个班,共事数年,可是我对他毫无印象。你们信不信?他没受过表扬,也没挨过批评;不先进,也不落后;他和战友们不闹意见,也不太打拢,就好像没他这个人!所以,退役几年后,再遇到他,我已经想不起眼前这个人是谁,在什么地方见过。但是,很神奇地,有一种力量却把我吸引向他,我就觉着这个人——不是认识,不是熟悉,而是,与我有缘——这就是形与神的区别。形,是看得见,;神,看不见,可却是有影响。书上常说:无形中,什么什么发生了。这“无形”就是“神”的意思。他是一个有“神”的人。共事多年,我对他完全没有印象,可是他其实在我周围,渐渐形成气场。他喊我的名字,我很惊讶,要是换了别人,我决不会搭理,而此时,我却问道:你认识我?他回答说:谁不认识你,警备区的名人!又是一件令人惊讶的事,被他认出,他称我作“名人”,非但不使我得意,反而是,及其惭愧,脸上腾地烧起来。我摆摆手说:别提它了,纯属闹着玩!他就放下不提,说起别的,免了我的难堪。只这么一个小小细节,我觉得他是知我者,不是知我者,是知天下者!这又是“神”,没有什么大举动,大道理,可是,让你心悦诚服。其时,我知道面前这人是战友无疑了,经他提醒,我们曾有一度还睡过上下铺,可我还是记不太起来。奇怪的是,虽然我记不起这个人,但是与他共处的几年时间,却在这一时刻,全部回来,凝聚起来,我觉得认识他已经很久很久了。所以,这又叫“魅力”。

“魅”这个字,大有深意。古代时候,有一种职业,专门将客死他乡的人背回家,怎么背?你们以为真的是“背”?其实不然,是领了尸一同走。总是走在无人的野地,或者萋萋荒草丛中,难得有人看见,远远地,只见一人前头走,后头是一纵一跳的一具人形物件,就是尸首。到了夜晚,宿在庙里,背尸人卧香案底下,尸首则戗在庙门后。听起来不可思议吧!可事实上就有,就是“魅”。你们都听说过关于“僵尸”的传说吧?不会是空穴来风,定有人亲身经历,因解释不了,就说是“迷信”。这个世界,难道仅仅是我们眼睛里看见的这个?这大话谁敢说?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接触过“魅”,但都是用“迷信”两个字解释掉了。浅点说,你们信不信梦?科学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又解释掉了。科学真是个坏东西,它把这个世界减去了大半,只剩下它以为的那一小半。你们好好想一想,是不是,在梦里会时常反复来到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很眼熟,很亲切——

二王说有,他有时会梦见一棵古树,树下有路,路边有一座庙,庙里有一个老和尚。三王也说有,他常梦见的是一条水,水底下是卵石,有鱼在游,他走在水上就好像走在平地,事实上呢,他怕水,是旱鸭子。仿佛间,毛豆也想起一个熟梦,是一片空地,地上长了毛豆,豆荚子打着小腿。大王说:这就是你们的前世。三人不禁一阵胆寒。四下里已有人在设摊,天亮了。大王从破藤椅中站起来,说一声“走”。那三人中的一个忽想起一个问题,问道:你再见到战友的时候,他在做什么呢?大王一笑:他来我们村子收购菜竹,是一个笋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