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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类似隐居的生活过了三年之后,大王就有些松动的意思。在他们邻近的县份里,有一座山,应是安徽境内著名的黄山的尾脉,新近开发了旅游业。七、八、九月份旺季的时候,他就去那里做一名轿夫。轿夫中多是山里的村民,原先也是靠山吃山,如今将山一古脑儿卖给旅游开发的集团公司,先还以为赚了大便宜,因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钱的,不曾想从此没有了生计。可白纸黑字大红印地签了合同,反悔也反悔不得,惟有的办法是村长每日到公司去坐着,再要讨些补偿。一个山里人能说出什么道理来,反是犯了错似地,要人家看在千把口子过日子的份上,帮帮忙。但他有山里人的耿劲,早出暮归,像上班的职员一样,一日日地下来,搞得人家怕了他,纷纷躲他,却也并不会再给一分钱补偿。每日清晨,游客们还未上山,村长已经走到设在半山的公司办公室门前,聚在山路平台上的轿夫就喊他:点卯啦!几日关饷?中午吃几荤几素的盒饭?村长手里擎着泡了茶叶的雀巢咖啡瓶,腋下夹一个黑皮包,就像往日去开征粮纳税的会,装没听见人们的嘲骂,头也不回地踅进大门,有一点丧家犬的意思。轿夫们再一起哄笑。大王也在里面一起笑。轿夫们的活计其实亦很清淡,因毕竟不算名山,上山的游客并不十分踊跃,又大多年轻力壮,即便要乘轿,不过是好玩,乘一段就打发开了,但终究聊胜于无。像大王这样外来的,本地人多少会有一些排斥,觉着来抢他们饭吃。好在山民生性都很淳厚,竞争意识又不顶强,几日下来厮混熟了,就当自己人一般。大王尤其不跟人争抢,甚至还推让。他外出当兵这几年,也已将山上的活路荒疏了,轿夫更是苦力,认真要争,未必能争过,大王又不指望靠这个养家活口。那么,他究竟来做什么的呢?

大王终日打量着这座山。从小在山里长大的人,山是同生计联在一起,照理不会有什么欣赏的雅兴。但大王看这座山,却是有着特殊的心情。日落以后,最后一些游客已下到山底,轿夫们也各自回家,他却还流连在山里。潭水清彻,水里的卵石简直晶莹剔透,鸟在空山啁啾,树叶子落下都掷地有声。大王一个人,对着这座山,这山就像是活起来了,彼此都能听见心声似的。大王从游人所走的水泥台阶走下,走上樵夫和采药人踩出的小道,慢慢偏离了那些人工开发的景点,进入真正的山的腹地。偶尔有几次,他会遇上人,在暮色里紧张地动作,猛一回头,双方都吓一跳。只见那人收拾起家伙,转身就走,隐进杂树丛中。那是山上的村民,趁了没人偷着种和收一点药材,以为大王是旅游公司巡山的人。这陡然邂逅又迅速遁去,并没有使山因此变得热闹,反是更空寂了。大王用手里的棍棒扫着山路边的杂草,草丛里慌慌张张奔走着一些昆虫,可见在这静的深处,其实有着相当活跃的原动力。暮色渐变得湿润稠厚,四下里起来广大均匀的潇潇声,是夜露降下的声音。大王知道是下山回去的时候了,于是踩上一条下山路。回首间,蓦然见一道屏障般的山峦,顶上立几棵松柏,将天幕剪出参差错落的边。天幕是蟹青的蓝,山是黛色,其余的细节都归入这两色里,天地忽变得简约,并且抽象。大王的眼前几乎就要浮现起一个人的面庞,可终究没有浮现,还是隐匿在历史隧道的纵深处,融入无形之中。这个人于大王是无限的远,可是又近在身边,这座山是因这个人得名,这一处,那一处,留下传说。就在这山的顶上,说来叫人不信,大王从来就没上过那顶,是出于一种什么心情?顶上有千亩草甸,当年朱元璋——对,此人就是朱元璋!朱元璋被张士诚追击,率残部上山,在此屯兵,积养数载,骤然间,犹如猛虎下山,蛟龙出海,杀了张士诚,一举打下天下。现在,千年草甸已是这山的最重要景点,游客们爬山的目的地。每日里多少人登上山顶,观看那起伏的草浪。好几次,大王已经接近了山顶,可他还是没上去,似乎是,他还没做好准备,他以为他还不到时候。听见“朱元璋”三个字在上山的游客,不论老少妇孺的口中念来念去,他有一种“古今多少事,都附笑谈中”的历史悲戚感,还有一种好笑,笑世人轻薄。他想,有多少人,才能懂帝王之心?他对那类牵强附会的传说同样嗤之以鼻,比如某一块石头上,朱元璋曾经睡过觉,等等的,也是轻薄。王气岂是凡人可感悟的?这些小零碎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把戏!他还嫌有人闹哄哄地扰了这山的气象。天色向晚,游人走净,他独自徜徉山间,感觉到四周有一种氤氲,渐渐弥漫生起,合拢过来,洋溢于天地之间。王气重又聚敛,这山的真面目显现了。在暮色的薄暗中,谁也看不见大王脸上的微笑,他笑的是世人的浅陋,非要往那顶上去,一双俗眼能看见什么呢?而他,不用看,也不是听,就是——在一起。他不相信《圣经》上的,耶稣现身的事情,他觉着西人有些像小孩子:一是一,二是二;钉是钉,卯是卯,太实心眼了。说有神,神就化个人形来了!他也信神,但他信的神却是无形,是钟灵毓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