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2/6页)

第一手的,就是你所见所闻,直接反映在你的脑中,心中的一切;第二手,则是别人已经获取的经验与结论,转而由你所获取——那么,青年截断道,那么,这第一手,也就是“所见所闻”里面,是不是包括了别人的经验和结论?老师伸出一只手掌,暂时地挡住青年——举个例子,比如说水——老师举起案上的一杯水,“水”这个说法就是知识,认识是什么呢?是流动的,要渗漏的,无色透明,可食用的一种物质。青年以一种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紧接着:“物质”又是什么?老师一怔,放下手里的水杯:你的意思是——这个小小的迟疑,已经使老师开始走入被动。我的意思是“物质”这个词是知识,还是认识?老师不由一笑,这一笑里难免含有着讥诮的意味,因觉着这问题的质量不怎么样。青年对讥诮恰巧十分敏感,他不依不饶地再一次问:物质,是知识,还是认识?因带有情绪,这一遍问就有些像发难。老师便也收起笑容,表情严肃起来:“物质”是一个概念,它是客观存在的总称,是认识的对象;但“物质”这两个字,却是认识的结果,一旦成为结果,便成了知识。青年动了一下,虽然很轻微,却令人感觉他浑身毛发乍起了,就像一只好斗的公鸡:那么就是说,“物质”是一个名称,知识就是名称?老师停下来,看着青年,他不知道青年是要把话题引向何处。此时的老师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了,也可能他就是年轻的,只不过败顶使他看上去像个老先生。青年开始发表宏论了:依老师的说法,这个世界一旦被认识了,就变成第二手的,也就是变成知识,更就是变成名称——认识是不断发展的,老师怔怔地说了一句,就像在为大王作注释。而大王滔滔不绝——所以说,事实上我们是生活在一个名称的世界里,也就是知识的世界,第二手的世界,第一手的世界在哪里?我看不见,您也看不见,流动的物质在哪里?我们分明只看到水,氢和氧的最普遍的化合物,这第一手的世界一旦进入认识,就已经是变成第二手的,知识的,名称的,第一手的世界就此灭亡了。你说的其实是存在决定意识,还是意识决定存在,这是唯物论与唯心论的重要分歧——老师努力从青年的言论中辨别思路。青年感激地向老师一笑,现在,他们的位置颠倒过来了,青年是老师,老师是学生——这个世界是意识的,意识就是存在,难道不是吗?意识不是存在的一部分吗?听到这里,老师就又是一笑,这一笑是宽心的一笑,他放松下来了,因他看出这青年没有受过训练,思想是混乱的。这笑容又一次激怒了青年,他眼睛更加灼热,言语也更汹涌澎湃,他蛮劲上来了,制胜的心情使他急躁起来,他开始偏离逻辑的线索——存在与意识是共存的,互相依附,没有意识就没有存在,没有存在也没有意识,这就好比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最初的形成是鸡还是蛋?这也好像地球的第一次推动,是谁的手?谁能够回答,最先形成的是意识,还是存在?老师觉得青年简直是胡搅蛮缠,他不再发言,从辩论中退出,只是作一名听众。这再次激怒了青年,他站起来——所以我们就很难说什么是第一手,什么是第二手,我们立足的这个世界,可能就是在意识中的,不是有“庄子梦蝶”吗?什么是真,什么是梦?我们现在,可能就是在梦里面,老师您,还有我,可能根本就不存在,就是一种意识,然而,我们在说话,交流思想,就又是存在了,至少在梦里——老师在内心深处,承认这位青年有发达的头脑,甚至,也承认青年确实读过一些书,可,他还是认为这是一场胡搅蛮缠,简直是开玩笑。他站起身走出书房去,其实他只是去上厕所,但总归是有怠慢的成份在内,至少,可以事先打个招呼嘛!青年的演讲嘎然而止,他也知道自己是有些说乱了,而且急切中,把“庄周梦蝶”说成“庄子梦蝶”。

和老师的辩论成为一场羞耻了。他几乎可以像棋手复盘一样,将辩论的全过程从头再走一遍。他分明是掌握了主动,节节推进,每一个关节都是他占上风,可是,失败的趋势却不可阻挡地笼罩全局。他就知道,他输了。在某些关键的地方,他差那么一点,滑了过去,错失机关。这些机关隐匿在蔓生蔓长的枝杈之间,他就是看不见,抓不住它们呢!可他,是那么一种生性颉颃的人,怎么能叫他服输呢?他抓不住那些机关,不要紧,他可以另开辟一条新路。用现成老套的话说,就是大王他的方法论上出了偏差。他要是甘愿做平庸的人,满足于感性的印象世界,倒也好了;可他不是,他要向抽象的形而上世界攀登,却又缺乏思维的膂力,跨越不了分界线。他就悬在中间。照最通常的俗话说,就是高不成,低不就。结果,便没了个安身立命之所。有谁能看清大王的尴尬处境呢?匆匆忙忙的人世,都在奔自己的生计,能要求谁去了解大王?一个小当兵的,或者说老列兵的,知识的痛苦呢?比他低的,都敬畏他,像方才说的,怕他;高的,老师那样级别的呢,又不爱与他对话,觉着他野路子,胡搅蛮缠。所以,大王他的内心,是有着无限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