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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以后,游人渐渐少了,进入淡季,眼看着树叶凋黄,却有几株变了红叶,如几炬火焰。轿夫们也散了,各自寻找下冬季的营生,相约来年再见。等到来年,聚拢的人多少要有变化,几个年老力衰的不来了,却又添了几个青壮的后生。谁也不会记起曾经有一个缄默的汉子,不怎么与人打拢,却也有些人缘。肯吃亏,轿夫间起了争执,他会用一二句话调停。像个读过书的人,可从不见他拿书。人们甚至不知道他是哪里的人,只知道不是本地,租住在村里的半间旧屋,自己起炊做饭。收活时在潭里洗澡,捧起水一扑,扑到脸上,倘有人招呼,便呼啦啦一抹,回头一抖一笑,飞溅开的水珠子里头,眼睛一亮。就像不知道他从哪里来的一样,轿夫们也不知道他往哪里去了。

大王回到家中,住了几日,又出发了。他的老婆,人称叶老师的小个儿女人,问他这回去什么地方,他说杭州,叶老师就不多问了。她已经习惯男人这种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习性。他们是初中里的同学,家在相邻两个村庄。叶老师是班上的好学生,而大王只能算位居中游。叶老师平素都不曾注意过大王,在已经发育成少女的她的眼睛里,大王只是未脱孩子形骸的的小男生中的一个。在那样的年龄段里,女生们很难注意到同年龄的男生,谁叫他们晚熟呢?三年初中毕业,叶老师如愿升了高中,大王则应征入伍。两年以后,叶老师在县城街上迎面遇见一个军人,骑一架自行车,忽地停在她跟前。叶老师很诧异,不知道此人是谁,等来人报出名字,她依然想不起当年同学中有这样一个体格匀称,态度沉着的男生。当他们靠到路边聊起来以后,她发现这个想不起的男同学竟然记得她的许多事:有一次她得了县里奥林匹克数学奖;有一次体育达标考试,五百米跑了三次她才通过;又有一次,她穿了一件上海买的白色连衣裙。时间就在回想当年中飞快地过去,他们在县城的街边聊了两个小时。下一次见面,就是周日放假。男同学直接来到她家,带了厚重的礼物,烟,酒,保健品,火腿,茶叶,那意思就很明白了。叶家的父母为了回报客人的厚礼,留了午饭。临时杀鸡,割肉,向方才宰了羊的邻居借了一只羊肺,办得很隆重,多少有着些回应的意思。叶老师觉着这位昔日的同窗操之过急了,但心里却是高兴的,因受人积极主动的追求。此人既是旧相识,又是新交情,是了解又是新鲜。再下一日,叶老师就去了他家,见过父母兄嫂,同样吃过一餐饭。饭后,随男同学参观了新房子,也就是他们如今住的这个院落。其时,还只是平房,而且是个房壳子,没有刷墙,也没有铺地,甚至也没有隔间。畅荡荡的房里边,搭了一张铺,是回来探家的男同学临时住的。铺的上方墙壁,贴了一张很大的世界地图。就在这张世界地图底下,男同学和叶老师做了那见所有少年人都好奇的事情。

叶老师这样的好学生,从小到大都是大人教训孩子时推荐的榜样,就算是长相好看甚至妩媚的,也不会有男生主动上前表示什么。优越地位养成的骄傲又不允许她主动向人家表示什么。高中里,男女生,尤其是女生,大多谈了恋爱,成双成对的。老师批评起来,也总是拿她作正面的例子,她却不像过去那么喜欢老师的夸奖了。老师的夸奖非但不使她骄傲,反而感到自卑。乡下的女孩都成人早,她也知道,有些女生都有过了和男生的经验,甚至有一二个悄悄去了邻县医院堕胎。宿舍里,女生们因要避着她,用暗语交流避孕的措施。她们的表情并无半点羞耻,而是一种得意。她心里,其实是相当落寞的。现在,简直就像是从天而降白马王子,那样坚决,肯定,甚至带些蛮霸地,攫住她了。当他扶她坐在床沿,从口袋摸出两片药片,用矿泉水喂她吃下,她没有一点疑问,也没有抗拒。凭她从同宿舍女生隐晦的只言片语,她猜想这是避孕药片。她也知道大多数男生不喜欢用避孕套,避孕套而且也不安全。她顺从地由大王摆布。有几次,两人的眼睛上下相对,竟然都很平静,也有一种陌生,好像在问:你是谁?这初次的经验并未达到她原先预期的,出自一个爱读小说的女学生的浪漫想象,以为的如胶如漆,相亲相爱。其中似乎有太多的技术和操作的成份,占去了大半的注意力。他们并没有因此而亲密起来,甚至于未来的叶老师都不大能确信,他们的关系就这么决定了。这个人,自从与她有过这样的肌肤接触后,就变得缄默起来,再没有头一次在县城街上邂逅时的滔滔不绝。她发现,他们彼此远远谈不上了解。可是,她依然对这个经验感到满意。尤其是在事后的回忆中,这个经验又渐渐填入了她的那些浪漫想象,变得亲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