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3/5页)

不过,还是那句话,燕来还在人生的嫩尖上,身体和精神基本是完好的,没有受到实质性的创伤。诡异的夜晚过去,醒来就又是一个清朗的白天。晚上的遭遇,回想起来完全是一场梦魇。经过一晚上的睡眠,燕来又变得清新干净。荷尔蒙真是个奇怪的东西,总是制造着生长的奇观。燕来此时又有些长回幼年时的模样,似乎青春期最初发育的杂芜枝蔓,如今又修理整齐。荷尔蒙过度分泌所带来的毛糙,在稳定协调中重又转为细致,线条也从生硬回复柔和。在那一个短暂的粗犷时期里,呈现出的男子气,这时又为女孩子气取代。燕来生定了就是那种清秀的男孩子,细长的眼睛很温柔,连头发都变柔软了,理得薄薄的,鬓脚推得很高。他新做了一套西装,藏青色的,配白衬衫和条纹领带,他们说他像是“新郎倌”,羞得他低头钻进车里,曲里拐弯地驶出了村巷。看上去,他可真像是个俊秀的新郎,去接他的小新娘子。当然,事实上,燕来连女朋友都没有,并且,还没有生出这个心呢!这辆七成新的桑塔纳,有了他这么个人驾着,气象也变新了。腌 的隔宿气,一扫而净!圣诞夜的这一天,燕来当班,天不亮他就起来洗车,将车身擦得锃亮,椅套也换了,塑料地毯是前一晚就用水冲刷了晾干的。这车,就差几朵玫瑰花了,要有几朵玫瑰花就是新人的婚礼车了。一直听“朋友”说,圣诞夜的生意最好做,一夜都不消停。与他搭班的老程,很慷慨地将这一日让给燕来,,也是让他见世面的意思。

穿着笔挺的西装,手上戴着白手套,燕来驾着烁烁发光的桑塔纳上路了。现在,路上还很清静,至少看上去是这样,事实如何,谁知道呢?一个不眠的平安夜就要来临,这城市的角角落落都在窃喜。此时的太阳,还有些苍白,因为江南地区的十二月天,总归有一些雾气笼罩。稀薄的日光里,街道和建筑,就显得灰暗。商铺与酒家门前站着的圣诞树,树上点缀的棉絮做成的白雪,也不知怎么的,显得有些脏。步履匆忙的行人,依然是肃穆的公事公办的表情,可是,你看不出来吗?这里和那里,都按捺一点不耐烦呢!按捺着一点跃跃欲动。比如,圣诞大餐的广告上,写着一个大大的“满”字,圣诞树在接电线,树上的电灯泡一闪一闪,还有,像燕来这样的,锃亮的出租车,在街上驶来驶去,打不空车的牌,就好像是盛典开始之前的巡礼队伍。其实,你要是抓住一个过路人,问他什么是耶稣节,他保管答不上来,可是谁不知道圣诞节?圣诞节就是年轻摩登的男女,彻夜地吃和玩。出租车则是彻夜地开。太阳渐渐走出江南的氤氲,变成白炽灼灼的一轮,圣诞夜就好像更远了,什么时候,天才黑呢,好让圣诞节发起光来。连燕来都有些不耐心了。

细心的客人留意到燕来的椅套,还有身上的新西装,问是为了圣诞节吗?燕来笑而不答,心里却一阵高兴,因为遇到了知己。也有完全不知道圣诞节的客人,依然如旧,在车内抽烟,烟灰就直接弹在地毡上。燕来就用夸张的动作摇下车窗,全不顾暖气散发掉。客人提抗议,燕来说:抽烟影响空气,让我们怎么做生意?他的上海话里还有着明显的郊区口音,叫人一下子辨出他是乡下人,立刻就要欺他,骂道:乡巴子,车窗摇不摇起来?燕来不说话,车驰在路边,翻起车牌,意思是下车。那人不下车,燕来就等着,这时候,有两个女孩子来到车窗前,问燕来走不走。燕来点下头,女孩拉开车门,那人只得下,嘴里骂咧着。女孩们一上车,就嗅出有香烟味,用手掌在鼻子前扇着风,谴责说:怎么能让人在车里抽烟呢!燕来就说:怎么说呢,人的素质啊。虽然受了客人的责备,可燕来并不生气,反而心生感谢,因为这证明他方才做得很对。自此,生意就一差接一差,节奏变得很快,路边多出许多扬招的人,徒然地对了满载的出租车伸着手。出租车呢,带着一股子得意劲,飞速而过。连燕来这样的“野鸡车”,都忙不过来呢。往往是,这一差刚停,下一差就赶不及地上来了。不知觉间,时间已到了午后,圣诞节就在这一差接一差中,越来越近。可是别忙,天还没向晚呢!下班的人潮才刚起来,急急慌慌地回家去,这又不是圣诞节的朋友们,圣诞节的朋友们还没出笼呢!酒店门前的圣诞树上的小电灯泡却已经闪起来了,在夕阳里显不出光彩,只透着一股猴急。猴急中,夜幕真地一点一点降临下来。车流渐渐注满了枝蔓似的大小马路,停滞不动,尾灯一闪一闪的,就好像一只猴急的眼。

忙里抽空,燕来到底在一条横马路上停下车来,两顿并一顿,吃了一个盒饭。这条小马路因为可以胡乱停车,所以沿街人家多是做盒饭或面点生意,专对出租车司机供应。一日之内,也不限时,几乎从天亮到天黑。此时,各饭铺前的电灯都亮着,就有一种幽静的热闹。燕来要了一个两荤两素的盒饭,像一个出道已久的老司机那样,豪爽地与长凳上的同行招呼:朋友,挤一挤!那朋友没有同燕来挤,而是埋头扒完最后两口饭,站起身将位子让了出来。燕来坐下来,很想同朋友们交流一下今晚的感想,比如忙和累,还有那些赶来赶去过圣诞节的人,究竟有什么意思呢?可是朋友们都在低头吃饭,没有人想说话,只是偶尔发出一声:老板娘,加只荷包蛋。或者,老板,加一两面。裸着的电灯泡发出的光里面,吃饭人的脸上都布着暗影,看上去就有一种严肃,是源自于劳动,养家,责任感的重负,还有骄傲。于是,燕来便也沉默下来,大口扒着饭盒。有车亮了灯,慢慢地倒出车位开走,立刻就有新到的车占领。又有人喊:七零八九的朋友,倒倒车!然后吃饭人着中间就立起一位,走过去倒了车,让人家出来。虽然彼此不搭话,可这里却有着默契呢!是建立在共同的职业和生活上的。燕来很舍不得离开,一旦离开,就又要走上孤独里去了。他想和朋友们多呆一会儿,可是他知道,他不能在这里占得太久,这也是行规。他占久了,人家怎么进得来?燕来扒完最后一口饭,一口气喝干汤,立即站起身,让出位,上了车。正巧有车要进来,交车时,对面车里的朋友向他挥了一下手,表示谢意。燕来不由心里一热,但他控制住情绪,没有作过度反应,只是略一抬手表示回答,然后手又落回在方向盘上,继续进和倒,顺直了车身,一溜烟地出了横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