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2/5页)

然而,在更多的时间里,燕来却是感到孤独的。“朋友”们飞快地邂逅,再飞快地离去,连模样都看不清呢!大家都在为生活奔忙,生活是很沉重的——燕来有时候这样想,多少有些小孩学大人话的意思,当然,也并不完全没来由。燕来不比在学校里读书的时候了,而是有了阅历。不说别人,就说与他拼开一辆车的“朋友”——老程,上有老,下有小。每隔一天,车换到燕来手里,坐进去,燕来都能嗅到一股浓郁的酸臭气,复杂地混合着脚汗,唾液,嗳气,香烟,茶碱的气味。燕来摇下四面窗,使劲通风。半日过去,那气味才散发开。燕来不懂得,这就是所谓的暮气。人生走到下坡路上,盛气变成衰气。从医学角度说,则是内分泌失调,清气变为浊气。可燕来,还在人生的嫩尖上呢!虽然,他还没怎么赚到钱。他还是个新手,不大认识路,长差不大敢跑,不像那些老练的驾驶员,拉到长差就像中了头彩。有一回,他的车上来了四个女乘客,四个人大约难得一聚,聚过了又不舍得分手,所以,并不同路却要一路走,每一路又有多种意见,争执不下,聒噪得他头疼。终于,一个一个送到,只余最后一个五角场。燕来已经走乱,此时只觉大致是向东,越往东走,心里越发怵,因离开了他所熟悉的街区,简直像到了另一个城市。他向那客人商量,让她另外搭车走,他甚至可以少收钱。那客人不依,坚持要他送到地方。客人说:你年纪轻轻,有钱不赚,也忒没出息了。他隐约看见了教他学车的师傅的影子,又听到了她的训戒,本应该鼓起士气,可是,他反而更软弱了。时近下班高峰,车水马龙,天色则昏沉下来,燕来忽然强烈地想要回家。他坚决地将车开到路边停下,不愿向前开了。那女客威赫要投诉,燕来只是不走,眼睛望着前边。那女客是可以做燕来母亲的年纪,这一档年纪的女客总是比较纠缠,且又不懂这个师傅为什么不愿赚钱,而且还那么执拗。她摸出笔,记下燕来的工号,一边还问:走不走?燕来苍白着脸,数出零钱和发票,反手递向背后,那车钱是第三个下车的客人硬塞给的,一张百元大钞——一路上,她们一直在争抢付车钱,钞票在燕来眼前飞来飞去,送过来又夺回去。那女客最后停顿一下,等待燕来反悔,燕来终是不动,只得悻悻地下了车去,满车门重重地摔上。

燕来缓缓地将车调过头,汇进逆向的车流,这时,他看见了落日。一具火红的圆盘,在楼群后边躲闪,时进时出,却始终在燕来的右前方。燕来亦进,它亦退。它的赤红的光从楼与楼之间流泻下来,注满了谷底的街道。街道里的甲壳虫阵啊,一动也动不了,就好像一支待命而发的军队。燕来看着落日,晓得自己是在向西去,是往家的方向去,他很想家呢!他一心一意地要回家去。这样从东到西一路放空车回去,多么不明智啊!不是一个走上生活之道的人应有的做法,可是燕来不是还嫩吗?他从父母姐姐的爱娇中出来还不久,他过惯了自由的生活,他还有些任性。他的近祖是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他身上还残留着那遗传。可是,出租车的生意大部分是在夜里,谁让它是个不夜城呢!

燕来行在夜晚的流丽的街道,街灯映在车窗上,一溜烟地划过去。这个乡下小孩真有些目眩了,不知道身在何处。夜晚给城市罩上了,或者说是揭开了帷幕,有多少意外的剧情上演啊!燕来都看不懂。比如,午夜的时分,忽然出现一个小女孩,穿一件白纱短裙,却老练地伸出手臂招车,有点像传说中的找替身的幼鬼。有时候,是一伙,穿了黑裙,挤坐着,一声不出,到了地方,一个一个鱼贯下车。燕来回过头去,看见笔直的长发后面,有鲜红的嘴唇。这是过奈何桥的厉鬼。夜晚的客人形形种种,但给燕来深刻印象的,就是这帮小女鬼。她们就像是夜晚,尤其是午夜和凌晨的主人。她们看起来,彼此相像——年幼,苍白,穿着单薄,长发遮面,噤声沉默。你看她,表情似是畏缩的;她看你,则有一股恃傲的凛然。恃傲什么?恃傲她是夜晚的主人。燕来对她们印象犹深,其实还是因为她们和夜间的色彩特别贴切。你说,在墨黑的夜幕之下,神秘变幻的光与色,或是寂静或就是喧闹,什么样的活物该出动了?不正是那种苍白脸,血红唇的小雌动物?是她们上场的时刻。一旦天光亮起,她们便“刷”地都不见了。燕来在这诡异的夜晚里行车,“朋友”们此时亦都静默着,彼此只看得见“盔甲”,那铁壳子的车身,或明或暗的出资车顶灯,载的客人多少都有着一些秘密似的,需要他们守口如瓶,于是,他们便都缄言,兀自向着去处穿梭而行。这时节的车流,不像大白天里,是金属的冷调子,而是有些像丝绒,较为柔和的调子。车轮与路面的摩擦也轻柔得多,好像两边都更换了材质。空气湿润了,到了下半夜,露水下来了,携裹着城市废气中的烟尘。燕来有些害怕呢!总是无端地觉着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有一回,一个小女鬼被一个壮大男人携裹着上了他的车,两人在后车座就没一刻安稳,小女鬼发出“吱呀”的叫声,就像个挣扎在阴阳界上的新鬼。燕来身上筛糠似地抖起来,不料,那小女鬼又“哧”一声笑了。燕来的车开不直了,壮大男人将一张钞票从燕来肩膀上扔过来,让燕来停车下去,等一时。燕来恍惚下了车,蹲在路边上,忽然间意识到那一对男女鬼在他车上干的是什么事。燕来腾地立起来,脸上发着烧,他不能让他们在车上干那种腌 事,可是他又怎么能阻止他们呢?燕来重新又痛苦地蹲下了,心里感到无限的委屈。在他们乡下人的观念里,像燕来这样的童男子,都是贵人,干净得很。平时在家中,母亲姐姐的内裤都是让开他的衣服,晾晒在一边的。现在,他却被来路不明的人欺负了。燕来很想将那一张百元钱扔回给他们,可他不是那种强悍的性子,做不出这样激烈的动作。最后,车里的人推开车门,示意他可以上车了。他低头坐进驾驶座,发动了车。背后两个人终是安静下来,因为发泄过了。或许,也因为,多少能感觉到一些燕来的抗议。燕来没有说一个字,也没有回头,这乡气未脱的年轻孩子的背影,也有着一种威慑力,来自极端的纯洁。后来,又遇到几回这样的事,燕来的反应就没有第一次强烈了,倒也不是见怪不怪,而是,似乎,他已经失了贞操,不那么在乎了。这城市的夜晚,就是如此地,一点一点剥夺着人的廉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