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3/7页)

燕来多读了几年书,又在蔬菜公司上过班,可算是见过市面的人了,所以他会想着出去发展。经过这些日子的历练,他们显然是成熟了,不再说“事业”,而是说“发展”,将自己放低一档,放在起步阶段。现在,燕来一伙的,都星散出去发展了,余下燕来一个人,还没有找准方向。按说,燕来应当是彷徨和苦闷的,可不是说他有着和悦的天性吗?在别人可能是尖锐的问题,在他这里都变得温婉了。所以他心情还不坏。他有时也到哥哥的麻将桌旁看看,哥哥的朋友说:毛豆,帮你哥哥来一圈,不会牌的人手气好!他就红了脸,笑着走开。他就是这样害羞呢!这些乡下孩子,面皮都很薄。自小生活在亲熟的庄稼和人里面,天地倒不谓不大,不谓不丰富。那田野放眼望过去,可望到天边。作物的生熟收种,将一年到头渲染得起伏跌宕。可这一切都知己知彼,知根知底,不必起戒心。所以他们性子大都很“糯”,尤其在这未经人事的年少时代,对玩笑回个嘴都不会的。看上去似乎很没风趣,可你不知道他们内心,藏着多少引人发笑的念头。燕来又是其中尤其羞怯的一个,那也是他姐姐娇宝的功劳。从麻将桌边走开,循了卡拉OK的歌声进了某户新喜的人家,去听人唱歌。听着听着就也想唱,可等到人家邀他,把话筒递过来,他又红了脸,逃跑出来。他走过一扇敞开的门,门里也有一桌牌,不过是纸牌。打牌人是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少年人,见他走过,就抬头看他,脸色有点青。燕来晓得他们在干什么,他们在赌。他不会去老曹那里告发,可为了避免他们生疑,他就没有进门,而是走了过去。有时候,他会到他读书的学校,去看看昔日的先生。他不像那些性格偏激的同学,因没考上大学,就愤慨地撕掉作业课本,发誓一辈子不去学校,不见那“浮尸先生”。燕来心里倒不存芥蒂,可是先生却想不起他了。所以,他只是在校园里兜个圈子,看看学生们打球奔跑,然后回家。

最后,他还是和那些小孩子们在了一起。和小孩子在一起,他不必总是感到害羞。虽然看起来很奇怪,那些小孩子,只及他的腰部。他在中间,真的合了一句成语:鹤立鸡群。可是,小孩子从来不会叫他难堪。他们的那些幼稚的话题,也并不让他觉得没意思,相反,还挺有趣。他们骂先生,或者彼此相骂,在他听起来,即耳熟又耳生。耳熟的是让他想起当年在小学校时的情形,奇怪的是,他并没有觉着过去多久,仿佛就在眼面前。耳生的则是,小孩子们的骂人话与他们当年不同了。比如,他们互相骂有“毛病”,一个骂“神经病”,那一个就会骂“爱滋病”;再比如,一个骂“卵”,放在过去,回答也是“卵”,可现在,是“受精卵”。他听得又敬佩又好笑,想插嘴也插不进去。对他这么个大人——在孩子看起来,燕来绝对是大人无疑,他这个大人挤在他们淘里,却并不使他们生嫌,他一点不碍他们的事。相反,还能派他用场。比如,哪个人被父母用家务活扣住了,就派他去叫,就能叫出来,因为有面子呀!有一次,他甚至用代工的方式换那人出来。他们学骑自行车,他就坐在后车架上,支开两条长腿做撑脚架,随时支住要倒的车。现在,小孩子们已不再去空地玩了,空地被开发区用铁丝圈起来,推土机和铲车清除了上面的垃圾,露出了地表。那地表的颜色是黄褐里带着灰白,质地十分坚硬,是建筑垃圾里的水泥粉尘和石灰颗粒,渗进去形成的。看起来,工地似乎要开工动土的样子,可是,事实上却没有,又有了些新的垃圾在这里那里出现了。然而,这时候的小孩子却不再像韩燕来他们那样,将那空地当成儿童乐园。他们与空地疏远得很,对它没有一点记忆了。

燕来每周或者每两周一次去姐姐燕窝家。他们的模样都和小时候不很像了。燕窝比小时候要结实,身个是中等,只及燕来的下巴,原先瘦得尖尖的长脸变成了圆脸。看上去他们不像差这么多岁数的姐弟,当然也不会像小时候那么亲热,而是有一点生分。燕来去燕窝家,燕窝要是还没下班,燕来就站在马路边上等。马路上的人和车中间,渐渐有了燕窝的身影。她也看见了燕来,伏下身子使劲蹬车,马尾辫从背上飞到空中。骑到弟弟身边,翻身下车,这情景仿佛才好像又回到幼年的日子。只是燕来不会扁着嘴哭了,而是一扭身,在前面先走了。姐姐推着车在后面,就这么相跟着到了家。后来,燕窝有了孩子,燕来就是抱了外甥等在马路边。再后来,外甥进了托儿所,要是托儿所的小孩子在街上散步时,燕来正好来,阿姨就会让孩子出列,跟燕来去。因为都认得这是孩子的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