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2/7页)

韩燕来是家中老小,又是父母中年时生的,人称“奶末头”,家中人都娇宝他。尤其是最上头的姐姐燕窝,有燕来时已经八岁,正是学做小妈妈的年龄。乡里小孩不像城市里的,有娃娃可以做练习,她们的娃娃就是年幼的弟妹。所以,燕来可说是燕窝抱大的。先是抱不动,让母亲绑在背上驼着,软呼呼的小身子贴在另一具小身子纤细的背上。这一个似乎还比那一个大些,因为胖和结实。再接着,就是抱在怀里,那小的又长大长胖了些。燕窝拦腰箍着,就像两个小孩在摔跤。脸贴着脸,互相嗅着脸上的气味。小的是奶气,大的其实也乳臭未干。有时候,抱累了,小的却不肯下地,大的就哭。小的见大的哭,也跟着哭。眼泪流进对方的嘴里,有点相濡以沫的意思了。因是这样抱大的弟弟,燕窝看燕来到处都是优点,世界上没有比燕来好看又乖的小孩了。他的圆鼓鼓的脸颊,嘴一动,就会出现一个酒窝,就只一个,在左边的脸颊,一个就比两个来得金贵。他的眼睛是细细的单眼皮,大眼睛有什么好呢?不是很像牛卵!燕窝常常蹲在地上,让燕窝站在她对面,看他吐泡泡。燕来很卖力地将小嘴卷成一个筒,像鱼一样吐出许多唾沫泡,燕窝就很欣赏。事实上,燕来长到三岁的光景,就失去了那种年画上的胖娃娃的形象。他瘦了,相应地脸就变长,四肢也细长的,看上去其实像一只蚱蜢。可燕窝却又看出另一种好处,就是秀气。这时候,燕窝已经上初一,脑后高高地束一把马尾,骑一架和人差不多高的自行车。为够到脚蹬,必须将身子偏向一侧,伏下去,绷直脚背,再起来,偏向另一侧。就这么一起一伏,到几里路远的中学读书。每到中午放学时,只见她远远地,起伏着身子,头发在脑后几乎飞起来,真像一匹小马,直骑到燕来跟前翻身下车。而燕来已经等不及了,嘴扁着,万分的委屈。

要说,燕来在家中的地位,有一半是叫燕窝抬起来的。本来,大弟弟燕飞也是重要的,因是第一个儿子。可在燕窝公然的贬抑之下,燕飞渐渐失去了人们的注意。失宠的人常常会变得乖戾,他先是爱哭,这就已经叫人不喜欢了,然后又无故滋事。比如好好吃着饭,忽然碗就落地下碎了。乡下人最忌碎饭碗,来上一两回,就足够大人恼怒了。再后来,他就开始欺负弟弟,不需要燕窝出面,隔壁小孩子都跳了脚唱:大欺小,现世宝!燕飞变得抑郁了,心里对燕来起了些恨意。好在农户家的孩子,生活是简朴的,没什么多余的享受可争夺。燕来所有的玩具只是燕窝的一块手绢,燕窝可将它做成一个蛋,然后从蛋的一头拖出一角,变成老鼠,或者展开,四个角各打一个结,做成一顶帽子,戴在燕来头上。所以,就生不出太大的龃龉。时间长了,习惯成自然,燕飞也只能认命,屈居于兄弟之下。燕来还小,当然认识不到其中的不公平,而是觉着,天下人都对他疼爱,倒养成一种和悦的性情,很令人喜欢。

事情就这样形成格局,燕飞做什么都要招骂,燕来则相反,做什么都情有可原。其实两兄弟读书的才智与努力同样是平平,燕飞被斥下来回家种田,燕来却一直读到高中毕业。因为燕飞是种田人的胚子,脸黑,手黑,课本作业本都揉得墨黑。而燕来呢,白净的脸,细细的手腕,书本作业也都是干净的,而且身体孱弱。燕来果然是容易生病的,功课重一些,先生话重一些,都会引起反应,发热或者肚痛,这一天就必让他歇下来。他从高中毕业以后,他们也不像催燕飞那样催燕来去找工作。事实上,他们也不是认真催燕飞,只是燕飞的问题更迫切,已当成家的年龄了,却不愁不急,日日在麻将桌上玩耍,他们就要骂。而燕来还是个孩子,在他们眼里,燕来是不会长大的,虽然他已经是那么长大的一个人,站起来要仰头看,睡下去,一双脚总归从被窝那头逃出来。可是你看他那张酣睡的脸,红扑扑的,似乎还带着笑意,不晓得梦到了什么好事情。

这样就可以想象,燕来在蔬菜公司上班时,大人们的反对程度,同时,又对燕飞施加了多少压力。现在,燕来也闲下来了,照理,燕飞应当解脱了,可是,并没有。大人骂的是,燕来准备开厂,燕飞你怎么样,开麻将厂?小的倒比大的懂事早。等到燕来开厂的事情消停下来,对燕飞的指责还没完,因为燕来又生病了。燕来晓得发愁,燕飞晓得什么?无论怎么说,燕飞总是一个不回嘴。他从小习惯不平等待遇,也听惯了父母的唠叨。再说父母也就是嘴上说得凶,事实上也并没有亏待他。燕飞禀性厚道,伴随着厚道,又有些软弱,和大多数农户家的孩子一样,对外面的世界怀了一种畏惧。甚至只是相隔不远,称得上比邻的市区,在他们都已经是“外面的世界”了。现在,这个“外面的世界”越来越逼近过来,仅只隔了一条铁路线,他们非但没有觉着这世界容易了解了,反而更加地缩回在自己的农田的世界里。而这世界已经小到无法再小,几乎只余下立锥之地。他们变得就像螺蛳壳里的螺蛳,活动的空间十分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