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燕来读到高中三年级,晓得是考不上大学的。事实上,他也没有通过准考资格的考试,所以并没有报考,单领了一张高中毕业证书,他的求学生涯算是停了板。可就是这样,他也已经是他们家受教育程度最高的人士了。他的姐姐韩燕窝读到初中毕业,后来出嫁到另一个乡里,户口迁过去不久,就征了地开马路。那时候,征地还兴有征地工,每户能摊到一两个。姐夫把征地工的名额让给了姐姐,自己就做盆花的生意。因原先就是花农,有养花的技能,也有销售的渠道。将折换给他家的工房挤出一套来,专用来做花工场。在楼房里养花,别的没什么,就是沤绿肥有点困难,好在这幢楼里大多是征地迁来的农户,经得起熏。韩燕来还有个哥哥韩燕飞,读到了初中一,就不读了,在家务农。轮到他们这里征地,运气就不怎么好了。因市区人口自己就业也有限,腾不出公职了,是用货币折算的,哥哥的婚事也因此受到影响。在郊区地方,已时兴用征地工名额作聘礼了。哥哥的征地工没了着落,新媳妇也就没了着落。所以,哥哥一直没有结婚。在乡下,二十三、四岁就可算大龄青年了。一是没成亲,二是没工作,哥哥就迷上了麻将。他们这三个孩子的名字都是从燕子身上起的。生姐姐时,梁上的燕子正筑窝,就叫燕窝。生哥哥是在秋季,燕子弃下窝往南去了,所以是燕飞。燕来就自然是春暖花开燕归来的意思了。父母私下里说,这三个景其实都应着三个儿女的命。燕窝的气象最繁荣,闺女的命显见得富贵;燕飞就惨淡些;燕来呢,现在还不敢说,可总是有希望的吧!

韩燕来比哥姐的年龄都要小一截,这年十八岁,高中毕业生,到底机会要多一些,胸襟也大一些。他们几个同学结伴,应聘到城市那头,隔了黄浦江的浦东开发区,一家中日合资的蔬菜公司里做操作工。活计不重,可以说很轻,只是将一种二寸来长一寸来宽,碧绿的叶子,叠成一摞一摞,归置起来。这叶子是日本人用来垫菜盘子的,特别要讲卫生。所以还发了天蓝色的衣服,帽子,白口罩,白手套,天天要洗澡。工资也令人满意。可却是闷得很。翻来覆去这一个动作,来上多少遍才填得满八个小时?心里就盼着换另一种叶子来做,可就只有这一种叶子。一袋一袋进来,一盒一盒出去,永远不会结束。他们在上班和下班的路上,一同骂日本人,骂他们的刁钻,想得起用叶子垫盘子,为什么不用草纸垫呢?草纸有什么不好?后来听厂里人说这叶子垫在盘子里,上面是放生鱼片的,他们就骂得更激烈了——难道是原始野人?吃生腥的!怪不得这样坏,要来侵略中国——八格牙鲁,米西米西!他们骑着自行车往轮渡去,上了渡船后就朝水中吐唾沫,好像那里面有日本人吃饭的盘子。下了渡船还有很长一段穿过市区的路,他们总共要在路上花去几个小时的路程,这却是一天中最好玩的时刻,可终归是不经济的。而且,他们有乡下人的娇贵,不惯于长途跋涉,不惯于按钟点,不惯屈抑着一坐几个小时,不惯多少日只做一件事——他们要是种二亩稻子,从平秧板开始,播种,起秧,灌水,插秧,然后稻子从青到黄,抽穗,扬花,再割,挑,打,扬,人要做多少种事情,翻多少种花样!他们在下班回家的路上总结出一条:老太婆念经也是苦的,一生一世就念这么一句,“南无阿弥陀佛”,手里只摸一件东西,珠子,所以菩萨要报答她!起初的怨艾和兴奋一同过去了,他们消沉下来,路途中的好玩也调动不了情绪了。一个月内,他们几个先后辞了职,连工资也不要了,就当抵了一顿午饭。那一顿午饭是可回忆的,一个不锈钢托盘上,几种荤素,汤和饭尽管盛。可是,胃口却又不好了。于是,这惟一可回忆的一点也打了折扣。

此时,他们这几个同学就筹划着合伙做生意,刚出校门的人总是好高骛远。他们想开一爿厂,却不晓得是什么厂,因为没有一个人是有哪一方面技术的,也不知道开厂究竟是怎么会事。但他们不是已经见识过工厂了吗?而且是日本人开的厂。在这个厂里的经验虽然是沮丧的,可是也给他们一种知识,就是什么东西都可以生产,什么东西也都有人要。只不过是,他们能生产,又有人要的这一样东西,不晓得藏在什么地方。他们几个聚在某一家的门口,讨论着开厂的事情。村子外面那一片空地,他们早已经不去了,嫌那里腌臢 ,不像小时候,样样都觉着是八宝,他们是准备做事业的人了。在工厂里的那一点点阅历,使他们下了决心,要做就做老板,不能做打工的。因为老板可以自由地走动和上下班,不必按钟点。他们最痛恨就是按钟点,在钟点规定里面做人,手脚都伸展不开的,还有什么意思?讨论总是激励的,又很有趣,也没有钟点的催赶。在他们悠闲的讨论中,事情也在悠闲地起着变化。有一个同学去了浙江,给亲戚的生意帮忙;又有一个同学与自家兄弟一起,在前面马路上,租了铺面卖摩托车零件;还有一个同学,情窦初开,随了村里热心的女人,一家一家跑着相亲,最后,只剩下韩燕来自己,在村子和村子附近游逛。